午后的艳阳照得人直犯困,高湛怀抱着刚从胡商手里购得的波斯猫,兴冲冲地来到了高洋府邸。“二嫂,二嫂——你看看这是什么?”簪英摇晃,锦袍当风,一路呼啸着进了内院。
李祖娥倒在纷飞的桃花下晒太阳,远远望见突然长高了一大截的九弟,欣然撑起病怏怏的身子,“步落稽,快进来。一大早听说你要来,给你留着好吃的呢。”摆手叫人坐在她身旁,扬手替他拂去肩头的落花。相视一笑,心忽然被什么撞了一下,莫名有种说不出的尴尬。
高湛慌忙别开眼,笑道,“二嫂,你看这猫儿,一眼黄,一眼碧,我花了一千两银子才把它买下来,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给我买的?”居然不敢直视对方,伸手抚摸着猫儿的脊背,目光压得很低。
“呵呵,可不是么?”尴尬地挠了挠头,“担心二嫂一个人寂寞,专挑它来替二嫂解闷儿的。”
“你这嗓音……”半年前分明还是个男娃儿,眼下已然长成大人了。
“哎呀二嫂,快别提了,再说我就害臊了!”双颊坨红好似喝醉了酒,心虚地东张西望,“叫二嫂说的,好像天底下只我一人这样似的。”
“你这个头儿也是猛窜了一节,远远看见,我都不敢认了呢。”
“二嫂想说什么?”恍然觉得对方话里有话。
“你已经不是个小孩儿了,往后少往这儿来,当心惹人闲话。”因为去了一趟东柏堂,被婆母狠狠数落了一顿。虽然事情随后都弄清楚了,还是落得个招惹闲话的罪名。常言道‘宁往大伯子腿上坐,不从小叔子眼前过’,眼看着吃奶的娃娃长成了英俊潇洒的少年郎,她是真的怕了。
“二嫂说的什么话?这是急着撵我走呢?天底下长舌大嘴的人多得是,听这些闲话还怎么活?”低头想了想,“莫不是怕二哥胡思乱想,连累了哥哥与嫂嫂的情谊?”
“哪里话。你二哥不是那么小心眼的,只是这大门大户人多嘴杂,少不了看不惯的。”
“听见谁胡说八道,我就宰了他!哪怕被我听见谁说二嫂一个不字,我也绝不会放过他!”
“得了得了,算我没说,混账脾气又上来了。”张罗对方把猫抱过来给她,搂在怀里抚摸逗弄,“这猫儿我就留下了,银子还你,不然你二哥又该埋怨我不体恤他家兄弟了。”
“我又不缺这千八百两银子。”
“乖乖听话,就按二嫂说的办,将来等你讨到了差事,我就再不跟你客气了。”
“怕是用不了太远了。我才从大哥那儿来,大哥正在谋划大事,欲使元善见让贤,如此一来可省下诸多麻烦。等大哥当了皇帝,我可就封王了,将来少不了孝敬二嫂。”接过仕女奉上的桃花糕,心满意足地塞进口中,“段表兄回来了,在前方打了几个漂亮仗,听大哥说要重重的犒赏他,又提起二哥跟段家姐姐的亲事,想必过不了多久府上又要办喜事了……”
土门带着伽罗围着邺城整整转了一圈,南来北往的每一条大道上都立着哨卡,驻扎着大批兵马。逃遁无路,心中难免有些挫败,愤愤抱怨,“大魏皇帝已经回了宫,这些兵马怎么还不撤走?”
伽罗坐在马背上翘首张望,看起来闲适而轻松,“想必这些兵是专程在这里等我的,高子进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断不会答应元善见放我出城。”
“我也学那姓元的把你挟做人质,他能耐我何?”
“哦,我明白了——你半路把我劫下来,就是叫我陪你一起死的。”唏嘘挖苦,轻蔑地白了他一眼。
“或许能逃出去呢。”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乱军之中,有几个知情的。乱箭齐发,哪支箭又是长眼睛的?”
“你还射箭么?”忆起当初在柔然王庭,岔开令人不快的话题,“我未来的可敦应是个神箭手。”
嗤嗤一笑,“呵,什么神箭手,到了中原就变成了‘绣花枕头’。这里是男人的天下,凡事女人都插不上手,哪怕你是皇后。”
“还是草原上好,可敦永远与可汗升帐并坐,天下大事都要商量着拿主意,江山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我对江山一点兴趣都没有,自打一生下来我就开始厌恶它了。若不是为了柔然的江山社稷,我也不会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
“高欢是个大英雄。”由衷的敬仰。
“在我眼里他就是个糟老头儿。”实话实说。
“所以你就喜欢上高子进了?”摇了摇头,觉得不可思议,“高欢那么多的儿子,你怎么可能喜欢上他呢?更何况高欢膝下还有一位风流倜傥的长子。”
“有些事是说缘分的,挡不住他缠着——”笑容甜蜜,双颊飞渡一抹红云,“他十二三岁的时候甚至一个人偷跑去长安。只因听说我姐姐去世了,他认定在长安能遇见我。”
“所以你从不认为你们是母子,背着你的夫君他的父亲干下了悖逆伦常的丑事。”
“我们之前就要好,留在长安的那天夜里,我头一次被一个男孩子抱得那么紧……”双目全无焦点,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同我在一起的时候呢?我也常常抱着你,暖着你。”
“那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他强吻了我,虽然我当时死命的抵抗;可没有人知道,从那以后我常常会梦到那晚的事情。少时的他远比现在还要傻气,大概在他有了差事之后,才好了那么一点点。可我从不排斥他,甚至幻想过同他在一起。之后又惊慌失措的否定自己,痛恨自己奇葩的眼光。”怅然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有那么多的兄弟,还有你,是他第一次给了我兄妹姐弟之外的感受。一个初谙人事的大男孩,迫切的,迫切的想要得到我。”
“我一直怀疑他用了什么手段。”听她念起这些陈年旧事,内心满满的失落感。
“不是你想的那样。抅引,往往是相互的。”直率而坦然。
“他说你把过去的事都忘了,听你聊了这么多,倒像是比寻常人记得还清楚呢。”
望着天边的残霞沉默了许久,幽幽吐出几个字,“我都想起来了……”扬手抹去几欲夺眶的热泪,“所以我说那对仙鹤就是神迹。它们拍打着翅膀腾空而去的时候,我的记忆又回来了。”
“所以他才哭得像个吃奶的娃娃?”
“不,我并没有告诉他。那些旧事里有感动也有怨恨,在我能够释然面对之前,我不想他知道我都记起来了。”
“你心里还在怨恨他。”
点了点头,“这一路走来太难了,我经历的一些事不是说几句抱歉就能抚慰的。细想想似乎又怨不得他,屈居人下,他有什么办法。如那老和尚所说,婆娑世界,事无全美,大概也没有哪一段感情是尽善尽美的吧。可恨我明白这个道理,却依然固执地不肯原谅,对这段感情既舍不得放下,又像是容不得泥沙……”
“你好像忽然……忽然不太一样了……”土门抬头打量着她,一时又说不出不一样在哪里。
“过去太久了,忘记太久了,就像做了一场梦,前尘往事都是梦里的事情,”怅然失笑,“伤口就在那里,心里还有恨,可那明明就是一场梦啊,何苦为梦里的事较真儿呢?”拢起散乱鬓发,“想来有些荒唐,自打我父汗为我定下了亲事,我就再没清醒过。我不情愿,憎恨,一直低落,仿佛全世界都欠了我的。就算跟他在一起也是迷迷糊糊的,明知道没结果,也不求什么结果。一时冲动?该发生的糊里糊涂就发生了。”
“算是宣泄?”释放对婚姻的不满。
苦笑,“谁知道呢?要命的是,之后竟真的喜欢上他了。”
“呃?”一脸诧异。
“你也是个男人,其中的缘由还用我说么?”
“归属感?”
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摇了摇头,“没,没有,我心里没有你说的那个东西。我是公主,我只属于柔然。我喜欢谁,就跟谁在一起,而他征服了我的身体,也得到了我的心。”草原上的人儿没有那么多忌讳,谈论男女之事就像谈论天气。
土门瘪着嘴唇,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仿佛犯了天大的错误,本该直奔主题。我居然傻傻地扮演君子,盼着你能心甘情愿的跟我在一起。”
“你不敢,因为你畏惧。”转头正视他五味陈杂的俊脸,“在我面前,你习惯了毕恭毕敬,不敢暴露你的真性情;尽量表现得像个温和的贵族,担心我看不起你。我打赌,你在于都斤山的时候不是我看到的样子。草原上的英雄们还在用敌人的头颅作为酒器,你把你的阴暗、自私、凶悍、残忍包藏得太严实了,土门。与我的父亲相比,你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