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绵长,颓靡的酒宴终于散了场,高洋被两名常随搀扶着东倒西歪地出了花楼,好容易爬上官车,忽听寂静的街巷中传来振奋的马蹄声,轻轻挑起珠帘,小声嘟囔道,“有事快报,无事睡觉。”
信使下了马,抹去脸上的雨水疾步凑近车窗,“禀告大人,城头那粟特妇人已被人救下。按大人的吩咐,已派人严密跟踪,何时收网,小的们恭听大人示下。”
“严密观望,切勿打草惊蛇。”下令回双堂,有一句没一句的吩咐道,“叫狱吏候着……本官要……要提审犯人……”
回到双堂,常随连忙撑伞,被小使搀扶着歪歪斜斜进了卧房。窗外的雨像是越下越大了,厌烦地咒骂,“本官说什么来着?提——审——犯——人,都聋了?”瞥了一眼跪前奉茶的颜玉光,扬手抚过芳颊捻着细软的鬓发,“去吧……你还是去她身边吧……”
“大人——”慌忙放下茶盏,扑在榻沿上祈求道,“奴婢不愿离开大人,奴婢舍不得!唯愿追随大人,给大人当牛做马。”
“替本官照看好她。非常时刻,本官当你是自己人,除了你我还能相信谁呢?”颜氏娴静随和,自定国寺回京之后便留在双堂服侍他。心中了然此女对他的心思,大概是因为他之前救过她吧。起身整理衣冠,扶起跪在地上的女子,“本官还要去牢里,你即刻打点行装,不必等了。”
牢狱里冤声震天,刑讯逼供的惨叫交织着奄奄一息的苦吟。突秃佳似已习惯了狱中的生活,每天好吃好喝的养着,倒也没遭什么大罪。
锁链叮当作响,猛然惊醒,眼皮一睁气就不打一处来,轰然坐起,“我只当见了鬼!三更半夜的不睡,怎么忽然想起你爷爷来了?”
高洋掸了掸溅湿的衣摆,压抑着暴躁的情绪,“别抅本官的火。本官来此是要放你出去。”
“吃错药了?还是喝了几壶猫尿,找不着北了?”
“因为伽罗。”
“呃?”愕然一惊,“快说——伽罗她怎么样了?”
“她被突厥人掠了去。”顿了顿,“一个名叫阿史那土门的。”
“什么?他想干什么?”听到“突厥”二字,不禁急得团团转,“难不成想以公主的性命来要挟我头兵可汗?”
“不不,他只想掳走公主回于都斤山成婚。”
“哼!说得好听,分明就是羞辱!看着我柔然最尊贵的公主——他曾经的女主子屈居胯下,才能洗清他曾经为奴的耻辱!”
“我倒觉得,他对公主是真心的。”或许有突秃佳所说的成分,却不足以抹杀真挚的感情。
“你脑子进水了么?”捋着钢刷般的胡子,愤愤抱怨道,“孬种!伽罗好歹也跟你好过,你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突厥贱种把她带走?”
“所以我才来找你,想请您老人家出马把她救下来。”柔然与突厥矛盾甚深。这大胡子一听到“突厥”两个字就像见了杀父仇人。
“为何是我?”怀疑对方又在耍什么花样。
没大没小的拍着肩膀,招呼对方坐下来,“实不相瞒,此时我是如临深渊自顾不暇。举事成败难料,我不想把伽罗也牵扯进来。大事若成我便接她还京;若出了什么意外,就请将军护送她返回柔然,她腹中怀着天子的骨肉,头兵可汗想必会很愿意抚养这名外孙。”
“行营那次……这孩子莫不是姓元的?”自知失言,个人对元善见颇有好感,却不该把伽罗想成水性杨花的女人。
“姓高。至少伽罗说他姓高。”隐隐有些失落,暗暗吞了口吐沫,“我若有个三长两短,这孩子的父亲就登基了。他不是天子的骨肉是什么?”
“你要杀高澄?”双眼瞪得像铜铃,一百个不相信,“你们可是亲弟兄!”
“是吗?我都快忘了。一直以来,他都对我做了什么?还有伽罗,还有我那未能出世的孩儿,更有那壶毒酒,我不该与他好好清算么?“
性情中人,直话直说,“你若真动了这心思,也算我一个!猎苑当日,他射杀我部族无数,我突秃佳与他不共戴天,誓要取他性命告慰客死异乡亡灵!”
“你只要替我看护好伽罗,报仇的事交给我。”深鞠一躬,拱袖敬拜,“我已命人严密监视那个突厥人的行踪,明日一早会有一队人马候在城外听从将军的调遣……”土门若不幸死于突秃佳之手,与大魏就扯不上半点关系了。柔然与突厥打成一锅粥,对大魏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细雨下了一夜,清晨时天色依旧阴沉,西门外的法场略显泥泞,或许因为这片土地年复一年的吸嗜鲜血,潮湿的空气里泛着一股刺鼻的腥气。
观刑的阳棚逐一搭了起来,百名杂役清理场地。不见平日里手持大刀的刽子手,但见刑场的正中架着几口丈八大锅。
天雷滚滚,华盖翻飞,官家的车马仪仗绵延数里,浩浩荡荡地出了西门。高洋落了座,环视众人凝重的表情,欠身凑近高澄耳边,战战兢兢地劝说道,“这刑罚是不是太重了些?习武的还好,文弱的哪见过这样的阵势。”
高澄轻摇羽扇,侧目瞟了一眼停在不远处的官车,念着等在车上的美人,心不在焉地回应道,“孤就是要他们看到与孤做对的下场!”
“弄得朝野上下人人自危,这又何必呢?”看似劝谏,明知对方不会采纳,当着众臣的面,不失时机地收买人心。
“你懂什么?”长眼半眯,厉声责斥,“在这些人眼里,你我皆是乱臣贼子,图谋大位更是名不正而言不顺。唯有以此酷刑,才能震慑那些议论纷纷的嘴。孤要他们观刑,正是此番用意。自今日起,孤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再没有人敢有异议!”
京郊。三个人一匹马,总有一个要步行,一路上躲躲藏藏,拖拖拉拉,自然是走不快的。
春记不起走了多久,只觉得两条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终于看准一处荫凉坐了下来。
“此时还不能歇。”土门跨在马背上嫌恶地呵斥道。
“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抹着簌簌流淌的汗水,抬头仰望着马背上的一双璧人,“索性撇下我远走高飞吧,我不会怪你们的。”
“客栈已被官兵查封,凭你一个人,往后怎么生活。”伽罗推开土门下了马,托着显怀的肚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你不是说跟定他了吗?这点辛苦就挨不下去了?”
“我是不想拖累他。这么个走法,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石国呀?”郁闷地托着腮帮。
“用不了那么久,出了马邑就会有人来接应他。再坚持一下,找个地方弄两匹马。”
幽幽叹了口气,死命地揉搓着衣襟,“唉,我就是心里一高兴,胡乱说说罢了。我知道他喜欢的人是你。你们两个连孩子都有了,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吧。”
伽罗诧异抬眼,正撞上土门尴尬的表情,故意提高嗓门问道,“是他跟你说的?”
点了点头,生怕遗漏了什么,赶忙补充道,“哦,也不全是,我还见到了你那个当大官的夫君。”
“呃?”一头雾水,不知对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她见到高澄了?这怎么可能?
“他刚巧来我店里讨酒喝。人样嘛,是委屈了一点。脑子也好像不大灵光,可他对你的心思倒是真真切切,直担心你把他休了。”
“你说的是……”恍然明白,对方说的是那个冤家,“他还对你说了什么?”
“还说他若是个普通百姓,怕是连媳妇都讨不上什么的。他心里清楚你不喜欢他,可他真心喜欢你,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土门“砰”的一声跳下马,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春啊,你那颗脑袋是怎么长的?人家随便说几句话,你连前因后果都不知道,就能杜撰出这么多,不去编戏文真是太可惜了!”
“好啦好啦,又嫌我多话。”撑着酸痛的双腿站了起来,“赶路吧,再这么耽搁官兵就该追上来了。”笨手笨脚地爬上马背,释然一笑,“这下轮到我省劲儿了,石重荣,你也上来吧。”
土门走到马前,拉起缰绳,仰望着满月似的脸庞取笑道,“单一个你,这马已经憋着一口气儿了,我这人高马大的再上去,非压趴了不可。”摆手招呼坐在树下的伽罗,“叫她一个人享受吧,我陪你走。”
伽罗方要起身,一声尖锐的惊呼赫然刺穿耳膜——
“石重荣!”
抬眼间马背上的女人猛地扑向土门,落地时,刺入女人背后的箭已晕染出大片血迹。
“春——”伽罗大喊着拔腿狂奔,脑后突然遭到重重的一击,眼前一黑,陷入了一片死寂……
“土门,土门……”
昏沉中再度看见那滚下沙丘的少年,满身的箭,活像一只刺猬。
“不——”挣扎着想要冲向他,却被不知谁人的手死命地拽着。出窍的灵魂重重地跌回了身体,整个人轰然弹起,“别杀他!”豆大的汗珠儿淌下脸颊,环视四下,居然睡在一辆车上。撩起车帘四下张望,惶恐地大喊着,“停车!”
“公主有何吩咐?奴婢在此侍候公主。”跪在马下回话的竟是与她分别多日的侍女颜玉光。
突秃佳仿佛从天而降,捻着下巴上的钢刷,开怀大笑,“伽罗,你醒了?”
“叔父!”心中一阵狂喜,瞬间被疑惑与担忧代替,“快告诉我,土门在哪里?”
“谁?”突秃佳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以为她醒来之后会先问高子进。
“土门——就是那个突厥人。”左顾右盼,唯恐噩梦成真。
“身中两箭,还伤了我四十几个人,”挫败地一声叹息,“唉,我只恨没有除掉这个祸根,眼睁睁地叫他跑了!想必跑不远,我已经派人去追了,绝不能放过这大好时机。”
“那个女人怎么样了?”惦记着春,她真心希望对方能达成心愿同土门在一起。
“死了。”口气淡淡的,“若非那个女的碍手碍脚,那叛贼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