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圣旨,伽罗再次踏进了天子行营,不同的是,此时他已不再是那个国士风度的翩翩君子,而是大魏国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
众人以秃突佳为首,三叩九拜。一通冠冕堂皇的寒暄之后,高居主位的皇帝陛下欣然赐坐,吩咐内侍奉上茶点,预备酒宴。
伽罗紧跟在王叔身后,始终不曾抬眼,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清楚的感觉到一缕执着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在追随着她。
酒宴乐舞,觥筹交错,两人隔着闪烁变换的人影始终说不上一句话。不晓得王叔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有她明白,这样的宣召并非突然兴起,而是在巧立名目保护她。可她不知对方这样做是否经过了深思熟虑,如此举动必将激怒高澄,使得高元两家本已无从调停的矛盾提前激化……
天子赐酒,在玉杯中掷下一朵梅花。把酒谢恩时,斗胆望了他一眼,那居高临下的目光仿佛早已等在那里,认定会撞上她的。
更教人意想不到的是,接下来的酒宴上天子都在用她饮罢奉还的那只玉杯,就连醉眼迷蒙的秃突佳仿佛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知是御酒太美,叫人不胜酒力,还是他心思机敏,太过善解人意,借着酒意招呼两位使者搀扶着他早早退了席。
鼓乐随之退去,独留一缕冷箫,还有至尊脸上看似有些诡异的笑意。
被那缕灼热的目光盯得无处遁形,索性起身告辞,“陛下,承蒙您盛情款待,伽罗与族人感激不尽。若没有其他的事,伽罗就此告辞了。”一名权臣的内眷与天子独处对饮,即便没什么,也难免惹来风言风语。
“且慢,朕还有要事同公主密谈,单等列位退了席,才好请公主出门一叙。”放下玉杯,起身叫人备马,指着不远处的高岗呵呵一笑,“就去那里吧,上次的事还教朕心有余悸,再不敢将你带到那些危险的地方。”
忆起当日他拼死将她拉上山崖,冷然对视着他玩味的目光,“想要我俯首谢恩么?我不会感激你的。”
“一心求死?”目光只到她贴着花钿的额,不敢看她的眼,怕在那冰冷的寒潭里看见另外一抹影子。
“活受罪……”颓然远望,气若游丝。
“幸而他没有死。”莫名委屈,不想提那个名字。
紧咬下唇,忍着哽咽摇了摇了头,“不,他才是那个该死的人!”
无辜枉死的家奴婢女皆已入了殓,补偿给家眷的抚恤银子也都发放下去了。载着棺材的马车一辆接一辆地出了府宅的角门,送葬的人群悄然呜咽。早已过了饭点儿,尚书府内再无一人敢去端药送饭了。
李祖娥将心一横,起身接过庖厨奉上的食盒,扬手拭去泪痕,凛然踏上通往书斋的环廊。
“姐姐不可!我去。”薛怜奴刚从前院折返回来,疾步上前夺下祖娥手里的食盒,恳切地劝说道,“怜奴已做下错事,不求姐姐隐瞒包庇,早死晚死终须一死。由我去,姐姐今后还要撑起府上的大事。”
“妹妹……”曾经令她厌恶至极的人儿,只恨她一度心存门户只见,嫌她是名烟花女子。
穿过环廊,薛怜奴提着食盒轻手轻脚地来到窗根下,贴着窗缝听了听房内的动静,既没了哭喊,也不见鼾声。点了唾沫捅破窗纸,小心翼翼地向房内张望,目光所及之处皆不见人影,紧咬下唇犹豫了许久,壮着胆子轻唤道,“大人——大人可还睡着?”
屋内悄然无声,半晌,忽然响起低哑而陌生的嗓音,“酒留下,滚!”
怜奴下意识地退了半步,战战兢兢地试探道,“知道要酒,想必是醒了。”
颓然一声叹息,“醒了,醒了——大梦一场,终于醒了……”昏沉沉察觉到掌心里攥着什么东西,低头看了看才知是咤地连交给他的象牙药盒,笑容苦楚:多此一举!一壶毒酒下肚,还要这些来做什么?想他死得好看一点,怕做噩梦么?
“我把食盒放在门口,大人若饿了,就自己开门来拿。”墙上地上洗刷不净的斑斑血迹,不停搅动着人心底最深重的恐惧,急切地想要逃离,屋内传出的嗓音总让人感觉怪怪的。
“刀剑无眼,小心为妙。”极尽嘲讽的口气。
转身直冲向院门,忽而停下脚步朝书斋大喊道,“柔然公主派人来过,问大人是否安好。”
“死了……从前的那个呆子已经死了……”讲话断续,嗓音微微颤抖,隔了许久,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咣当”一声推开房门,大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歇斯底里地大嚷,“宅地连呢?咤地连被他们抓去了么?那么多的小鬼来勾她的魂儿,我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杀光了!”抬眼瞥见院门前的人影,模模糊糊看不清面孔,挥动着纤细的四肢,发出尖细刺耳的杂音。眼中凶光乍现,半眯不见青瞳,扬手摸索着触手可及的“凶器”,口中喃喃呓语,“把咤地连留下,该死的人是我,是我……”
薛怜奴双目圆睁,踉跄后退,冷不防绊倒在门前的石阶上,豁出性命叫嚷,“该死的不是小公主,更不是你。该死的是那个伽罗——郁久闾伽罗!”
指缝间的竹枝“噗”的一声戳进了女人肋下,别有用心地转动了几下,享受着撕心裂肺的哀嚎,“谁给你的胆子?”爆怒嘶喊,“活腻了?别在我面前提她!”咔吧一声折断了竹枝,将手里的半截丢出了老远,在庭院内疯跑了几个来回,亢奋的身躯如一座宝塔在房门前轰然倒塌。
薛怜奴捂着汩汩淌血的伤口,挣扎着坐起身,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回应道,“我偏要提……纵然插进心口的是一把钢刀我也要提她!或许她真的喜欢过你,可那都是过去了……如今她已另有新欢,那高高在上的人儿怎能容忍你的存在呢?做他的女人不能有污点……你若活着,他还有何颜面面对天下?”
“元善见!”枕着冰冷的石阶,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
有青鸾鸣于山中,引来赤凤相和——耳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杜老神仙的话。是“他”命人投毒么?还是两人串通好的?忽然想起往来狱中给他端汤送饭的兰京,不是他元善见还会有谁呢?却不知她知不知情,是否也被他蒙在鼓里呢?
薛氏扶着院门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他,“郁久闾氏负气出走,渤海王下令关闭城门令守将劝其回府,谁能想到,天子竟一道圣旨将她接进了行营……”
夜色渐浓,熊熊篝火映着高岗上成双的人影。
伽罗环抱双膝,望着跳动的火苗兀自出神:灼泉边的那夜亦是同样的月色,同样的火,男人眼中的渴望亦是同样的炽热。说什么食了言,又说什么对不起她,其实,她从未想过会有结果,他们俩怎么可能有结果呢?要怪就怪这月光,要怪就怪这火,亦或是风,亦或是草,亦或是寂寞……
元善见久久凝望着火光映红的俏脸,对于今日的出格之举全无悔意。解下熏貂大氅披在她肩头,望着几里之外灯火辉煌的大帐温柔一笑,“夜风刺骨,该回去了。”
“是啊,是该回去了,在这御营里继续待下去,保不准有人要造反了。”拾起木棍轻轻翻动着篝火下的红碳,眼看着细白轻灵的灰烬飘向深邃的夜空,放肆打趣道,“今日所为必将成为你一生的败笔,史官笔下一代英明神武的君主就此变成了荒婬无度。”
恣意抻了个懒腰,神色淡然,“呵呵,也许是绝笔……”
“你该后悔。那道圣旨并未经过深思熟虑。”恍然明白,对方已作了最坏的打算。
“是又如何?”伸手将她拉了起来,本想拉她入怀,却又怕惹起她的坏脾气,“江山多娇,怎奈斜日西坠——”仰望着深邃的夜空,仿佛能参透天机,“大魏的气数怕是就要耗尽了。”
“与南梁的战事已有了结果?”如果帝王可以有知音的话,她必定算一个。
点了点头,安然注视着她,“可怜青雀子,飞来邺城里,羽翮垂欲成,化作鹦鹉子。听过这首童谣么?半生受人摆布,朕虽贵为天子却要终日看人的脸色行事,剩下日子不多了,难得放纵自己任性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