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监手捧华氅迈着轻快的脚步登上山坡,小心翼翼替至尊披在肩头,细声细语地禀告道,“陛下,渤海王府婢女颜玉光求见公主。”
“哦?”元善见诧异回眸,疑心是高澄派来传话的人。
伽罗扫过至尊疑惑重重的脸色,坦然解释道,“人是我派去打探消息的,此时回来复命了。”
了然点了点头,“宣!”
内侍监领旨,摆手示意山丘下的小宦官把人领进来,不久,行营的灯火便映出一袭娇弱的剪影。越走越近,看清了眉目,虽算不得倾城倾国,却也称得上清丽可人。元善见遂朝山下摆了摆手,示意宦官引颜氏近前回话。
“贱婢颜玉光叩见陛下!”颜玉光战战兢兢,顶礼叩拜。
“平身。”转头看了看略显尴尬的伽罗,小心翼翼地问道,“有什么秘密不方便朕听么?”
伽罗沉思了片刻,释然回应,“没有,没什么。我不过是一时犯傻,命她去尚书府打探消息。”
“哦。”强颜欢笑,再次映证了谁才是她心里最在乎的那个。
“朕听说小公主出事后,高澄已下令将他释放了。”
“大概是吧,高澄亲口对我说的,我只是想知道是真是假。”
颜玉光伏地一拜,就此答了话,“尚书大人果然被释放了,只是……”
“怎么?”伽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免担心起他的腿和遍身的伤情。
“只是像受了莫大的刺激,以至于心智癫狂,呃……”支支吾吾,唯恐说错了哪句。
“大哭大闹?”他惯常的戏码。
“不,不止……”怯怯扫过伫立一旁的九五之尊,不知当讲不当讲。
“酗酒伤人?”他看家的本事。
“不曾酗酒……”咬紧牙关,哆哆嗦嗦地讲述道,“恣意伤人。乃至……乃至斩杀家奴……十余口。”
心凉,恨恨地一皱眉,“疯子!简直是疯了!”
“肆意伤及无辜,其罪当诛!”元善见龙颜大怒,一脚踢散了即将熄灭的篝火。
颜玉光袒护心切,唯恐皇帝下旨做出对恩人不利的事,连磕了几个响头,全然不顾尊卑礼数,“陛下息怒!陛下且听奴婢说完。尚书大人在小公主弥留之际亲耳听说,叫她送酒的人是伽罗公主。”
“什么……”伽罗倒吸一口凉气,僵硬的身子踉跄退了几步,眼前骤然一黑。
元善见一把揽起下滑的柳腰,展臂将昏阙的女人环在胸口,对着不知深浅的奴婢幽幽叹了口气,怨愤地呵斥,“拉下去!”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颜玉光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住的磕头,唯恐至尊在盛怒之下将她处死。
伽罗枕着因怒气而微微起伏的宽肩,虚弱地摇了摇头,“不,不要,她有什么错呢?”扬手抹了把眼泪,哽咽道,“倘若心有灵犀,他就不会那么想。我在他心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阴鸷、狠毒、无情无义……”
“伽罗,”温热的大掌托起她的后脑,令她迷离的视线锁定他的眸子,“朕怪自己是个名不副实的皇帝,朕什么都给不了你,更不想因为朕害了你的性命。所以,朕以你为知己,并不奢望将你据为己有。不是朕不想要,是舍不得,朕的结局似已注定,天地将倾时,何苦连累你。”
起风了,吹落了尚书府门外巨大的灯笼,蔓延的烛火瞬间将灯纸烧成灰烬,赤红的灯骨被烈风裹挟着在夜晚空洞的街巷中翻滚,引燃了落叶,惊起宿鸦。
“夫人,门外有一名老者求见,名唤杜云清的,说是大人的旧相识。”门房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进门通禀道。
“天时已晚,这个时间会客……”李祖娥起身打量窗外,小声嘟囔道。
负伤卧床的薛怜奴辗转昏睡,一听见“杜云清”,赶忙撑起虚弱的身子,使尽全身力气张罗道,“快——快把人请进来。开正门迎客,上宾款待。”遂为一脸疑惑的李祖娥指点迷津,“姐姐,这杜云清就是渤海王进山去请的那位老神仙,也就是曾经治好郁久闾氏失心疯的那个人。”
“你可见过此人?”心里莫名酸酸的。
“不曾见过,只是听大人提起过罢了。”
李祖娥隐隐失落,她与高子进之间究竟隔着什么?家里家外的事薛氏无所不知,而他待她相敬如宾,却一个字都不肯对她说。
杜云清跟随小使进了门,说明要见尚书大人。李祖娥指着病榻上的薛氏,语重心长地说道,“家夫自打从牢里放出来,便肆意伤人。日前薛妹妹去送饭,亦险些丢了性命。不是我不许老神仙一见,是怕再出什么意外。万一要是伤了老人家的仙体,这世上可没有卖后悔药的。”
杜云清捻着雪白的胡须,洒然一笑,“呵呵呵,夫人尽管放心,尚书大人的病只要见到老夫便好了一半,再稍加调养,便可痊愈。”
“果真如此?”与病榻上的薛氏对视一眼,大喜。
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那是自然,老夫说到做到。”
小使带着杜云清穿过环廊,手中的灯笼被夜风吹得左右摇晃。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进了书斋所在的小院,四下空寂,不见半点灯光。
小使胆战心惊地东张西望,指了指正屋,竭力压低嗓音,“大人就在屋里。小的胆小,一进这小院就看见满地的鬼影。虽然那些死人都抬走了,可小的总觉得他们的鬼魂还没走远呢。”
杜云清点了点头,仿佛感同身受,“老夫看得见他们,他们死得冤枉,都有一肚子的冤屈。”
“老神仙可否设坛超度亡魂?”
“超度死者是和尚们的事,老夫在乎的是活人。”
“也是,也是。”连连点头,“老神仙悬壶济世,医术无双,叫我看可比那超度亡灵的法师们有用多了!”
小使离去后,杜云清在院中站了片刻,解下腰间的葫芦,扬手叩响了房门。
砰砰砰——
“滚!”阴沉而沙哑,仿佛来自地狱的嗓音。
“好酒。”扬起宝葫芦在窗前晃了晃。
“可有毒?”邪门哼笑,“呵呵,有毒也要喝……”
“是药三分毒,对了症是药,不对症是毒,药酒、毒酒有什么差别呢?”
“何人?”恍然觉得这嗓音有些熟悉,扶着立柱撑起散了架似的身体。
“杜云清求见尚书大人。”
“杜老神仙……”口中絮絮呢喃,箭步冲向房门,推开门扇打量着飘然翻飞的道袍,觉得不可思议,“你此时应在渤海王府。”忽然有些怨气:他不在那里医治咤地连,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将宝葫芦塞进对方手里,信步跨进书房,捻须说笑,“老夫自蟠桃会上来,这葫芦里盛的乃是瑶池佳酿。”
“我倒巴望着你带着仙丹回来,当下起死回生。”拔下宝葫芦的木塞,狠狠灌了几口。品咂了几下,一边撇嘴一边摇头。上当了,这哪里是酒,分明是药!抹着嘴巴,嫌恶地送还了酒壶,“柔然小公主误服了毒酒,只恐性命难保。”一把扯起对方宽大的袍袖,“走,这就随我去渤海王府。”
“且慢!”用力掸开钳着衣袖的手,不疾不徐地解释道,“老夫正是为此事而来。”
“呃?人不在我府上。”
“老夫不知这小公主要怎么个救法,特来府上请教尚书大人。”拱手一拜。
“自是把人救活。”
“呃……”短暂沉默,慢条斯理地说道,“只为活着嘛,倒是不难,怎奈要吃天大的苦头。倘若要她完好如初,那老夫竭尽所能也做不到。”
“老神仙有话不妨直说。”
“以渤海王的性子,柔然小公主若死了,太医院一杆人等怕是都要跟着陪葬,哪怕只是给头兵可汗一个交代,也非这么做不可。老夫惜命,不愿蹚这汪混水。”
“呵,老神仙跑到我府上,就是要跟我说,你打算坐视不理么?”冷冷嗤笑,凑近半步压迫着白眉下淡定的目光,“咤地连若因为你在此耽搁延误丢了性命,不用大哥动手,我会亲手把你塞进她的坟墓!”
“大人误会了,老夫不是这个意思。老夫是想劝大人顺应天意,求渤海王让小公主安然死去。生死不过是穿梭鼻翼的一缕气息,留着那口气,对渤海王或许是个喜讯,而对小丫头本身或许全无意义……”
“我相信,如果她能够自己做决定,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她也会选择活着。”固执的要命,不愿意无辜的小丫头替他送命,他甚至幻想着她能早一日醒来,告诉他那酒不是她姑姑叫她带去的。
杜云清幽幽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天意,天意。老夫记得,大人也曾替伽罗公主做过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