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散乱,一如六神无主的心。
伽罗一路思量着高澄的话,时而说高子进获释回了府,时而又说命人送去了娄夫人处,前言不搭后语,想必是一番搪塞之词。遂在携众前往中皇山之前,委派两名柔然士兵护送侍女颜玉光前往尚书府问个究竟。
马队风驰电掣冲破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伽罗一马当先,秃突佳率三百亲兵护卫其后,耳边风声萧萧,马蹄到处人仰马翻,远远地终于望见了晴空下高耸入云的城楼。
伽罗扯起纱巾包住头脸,扬鞭呼喝道,“快走——早到一时就多一分希望,多耽误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只求众神保佑咤地连,我等即刻出城,务必在明日天明前赶到中皇山!”
百余骑人马奋蹄冲向城门,眼看到了城下,惊见城门紧闭,隐约听到护城河上的吊桥正隆隆地收起绞索;城门两侧的金盘上薪火狂燃,守城卫士的刀戈、战甲熠熠生辉,身型瘦高的守将立于城头居高临下向着马队驰来的方向傲然眺望着……
秃突佳抢先一步驰至城下,指着城头勒马叫嚣道,“我等有要事出城,还不速速放行?”
守将怀抱令旗,铜盔红氅,高昂着下颌回应道:“渤海王手谕,令末将关闭城门,在此迎候侧夫人及秃将军,还请二位以大局为重暂且留在邺城,切莫感情用事伤了两邦的和气。”
秃突佳捧着浑圆的肚子笑得肥膘烂颤,“哈哈哈,怕了么?怕我等返回漠北引兵南下?”
“呵呵,哪里话,秃将军以为只凭你手下这百十余人出得了邺城么?更何谈返回漠北。你以为我大魏的虎狼之师尽是摆设么?”
伽罗无意于此逞口舌之快,轻夹马腹驰上前来,“小侄女身中剧毒,危在旦夕,我等出城只是想前往中皇山请高人设法搭救,并未想过要回漠北,更不想挑起事端致使两国反目。战火一起,生灵涂炭,于彼邦于我柔然皆无益处。”
守将微微松了口气,释然笑道,“呵呵,公主既是此意,大可安心随秃将军回府了。渤海王已派快马前往中皇山,下官这就派人护送公主和秃将军回去。”
伽罗心头一震,抬头只见守将令旗一挥,城门前盾牌列阵,城头弓弩搭上了垛口,两列手持长戈的步兵由城门两侧向身后包抄上来,将她带来的人马团团围在了中央,不由怒从心生,凛然质问道,“此乃何意?”
守将向天一拱手,“奉渤海王之命,送公主及秃将军回府!”
秃突佳环眼一瞪,当下火冒三丈,“想把老子关起来?哈哈!柔然人是草原上的狼,不是看家护院的狗,谁想给咱们套上枷锁,咱们就跟他拼了!”
话音未落,一排箭羽从天而降,嗖嗖地落在他面前一步开外的地方,城头上的守将正要下令拿人,忽闻大道上响起轰然震天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内侍监女声女气的宣和,“皇上有旨,宣柔然使者秃突佳等行营见驾!”
元善见?
伽罗回眸望向手持黄卷的老宦官,方知失礼,赶忙下了马,随众人一同俯地叩拜,跪接圣旨。
释然松了口气:来的不早不晚,今日若没有这道圣旨,她与王叔以及邺都之内的柔然使臣怕是都要被关在一处软禁起来了。不由又忧心起生死未卜的咤地连,小丫头想必还活着,否则高澄就不会派人进山寻医。却只恐病势沉重,已是无力回天,所以才寄望于杜老神仙,又担心保不住小丫头的性命,更怕消息传到漠北王庭激怒她父汗,所以才想要先将他们控制起来,直到——或许要等到与南梁的仗打完……
尚书府朱门紧闭,画梁上空荡荡的燕巢愈显孤寂,颜玉光在门外等候了许久许久,终于见到了脸色凝重的尚书夫人。
李祖娥越觉得胸中憋闷,千头万绪无从说起,立在坐榻边上下打量了来人许久,板起面孔斥问道,“她又叫你来做什么?还嫌把我们害得不够凄惨?或是叫你来打探虚实,看看高子进如今是死是活?”
颜玉光慌忙跪地解释道,“夫人息怒!伽罗公主方才得知渤海王释放了尚书大人,却不知消息是否属实,这才派奴婢来府上询问。”
柳眉紧锁,垂下眼帘思量了片刻,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尚书大人的确回了府,怎奈心智狂乱,见不得人。”
“啊?”错愕一愣,猜想对方所说乃是一派搪塞之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夫人,且恕奴婢斗胆。奴婢了然夫人的心思,夫人不愿公主再登门,而公主也不会来,否则此时站在夫人面前的就不是奴婢。然而大人于奴婢有救命大恩,奴婢拼死请求一见!”
李祖娥杏目紧闭,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不,不行。不是我不准你见,实在是见不得!自打回了府,他便将自己锁在房内,缩在角落里又哭又喊。去劝慰的乃至送饭食的下人一个都不曾回来……”
“怎么?”捧着胸口,一脸惊愕之色。
“都死了。”执起帕子,掩面抽泣。
“大人他……”不知该怎么劝慰才好。
身子轰然一沉,失声呜咽,“这都是拜你家女主子所赐!
门外飘来一阵轻灵的脚步声,披帛临风,花钿的流光荡过房门。薛怜奴恭恭敬敬地朝主位压腕施礼,上前揽起李祖娥的肩膀劝慰道,“姐姐切莫忧虑,保重身子要紧。叫我看这许是件好事呢。经过了这一次,大人终于看清了那柔然女主的歹毒心思,痛定思痛,定会彻底断了念想。”
“歹毒?”颜玉光满心不解,却又不敢造次,只在口中轻声重复。
“那壶酒不是柔然小公主带去的么?”薛怜奴搀扶着李祖娥坐下,又垫起靠枕使其倚在舒适的位置,回眸嗤笑,“如果不是奉了老夫人之命,除了她那自命不凡的姑姑,还有谁能指使她?老夫人会叫人毒死她的亲儿子么?呵!”
“不,不!”颜玉光连连摆手,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老夫人固然不会这么做,可伽罗公主她更不会如此啊!此事必然另有隐情,查明之前,万不可草草下结论。”
薛怜奴疾步上前,在颜玉光面前停了下了,镇定了片刻,睨着脚下的人儿冷冷地斥责道,“还查什么?尚书大人亲耳听到小公主说,那壶酒是她的伽罗姑姑命她送去的,这还不够吗?”
“不,这不可能……”嘴上固执咬定,心中却不由地微微动摇。真的是她么?怎么可能呢?回想起当日伽罗公主令她所受的皮肉之苦,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可能。只是想不出原因,对于她倾心所恋的尚书大人,她这么能突然下这样的狠心。
“回去告诉你家女主子,守着本分,别总惦记着别人屋里的汉子。她就像一条披着美丽花纹的毒蛇,如此惑人,尚书大人被咬了一口,侥幸捡回一条命,绝不会再被她咬第二次!”
目送着颜玉光出了房门,李祖娥挣扎着坐直身子,拉着薛怜奴轻问道,“子进他清醒了么?”
薛怜奴黯然叹了口气,落寞的摇了摇头。
“那你怎知咤地连对他说过那样的话?”
“毒酒穿肠,小公主怕是醒不过来了,她说过什么话,往后也无从印证了。”
“你……”隐隐有些嗔怪,却又深深体谅对方的用心,揉着砰砰直跳的太阳穴,焦心地责问,“子进醒了又该怎么办?被他知道你这般信口开河,只怕你性命难保啊!”
满心委屈地望着对方,“砰”的一声跪下身来,“姐姐不说,他怎么会知道呢?我这都是为了子进好!我死不要紧,若不趁此时机叫他断了念想,他早晚会因那女人赔上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