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细雨敲打着佛殿外的石基,到黄昏,点点滴滴。败叶零落,金炉里香烟袅袅,被迷离的雾雨压得很低很低。
伽罗形单影只,在错落相连的殿宇间徘徊,隔着模糊的雨幕远远望见大雄宝殿里似曾相似的佛像,皆是中华人物的衣饰模样,更有那一脸安然恬淡的表情,与漠北的截然不同。
举头凝视着瓦当下淋漓的雨帘,摊开手掌,任冰凉的水珠儿滴在掌心,飞花四溅。
有生以来,对于求神拜佛的香客常带着几分不屑,每每去庙宇里礼佛不过是走走过场罢了。今日不知谁人竟冒雨前来,这份虔诚也称得上感天动地了。可她总是怀疑,那一语不发的泥菩萨果真能有求必应么?
天下,从来是强人的天下!与草原上弱肉强食的生灵一般无二。与其求佛,不如求手里的剑,人之一生所能拥有的一切都是争来的!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世间有太多的事是争不来的……”佛殿内忽然传来豁达而明朗的笑声,“哈哈哈,唯有‘随缘自在,自在随缘’。”遂见一老一少先后跨出了殿门。老者白髯飘飘,后蹦出门外的小童儿箭步超过师傅,口中不断提醒雨天湿滑,叫师傅仔细着脚下。
伽罗短暂一愣,顾不得漫天风雨,兴冲冲地迎上前去,“老神仙——什么风把您老吹到这定国寺里来了?”
“呵,公主殿下别来无恙啊!”杜云清云袖飘逸,拱袖寒暄。
小童儿一脸不平,急不可耐地插嘴道,“师傅为了重修娲皇宫一事上下奔走,这定国寺也是其中一处道场,但愿庙里的老和尚肯替我们筹募一些银钱。”
“还需要多少银两?”伽罗感念再生大恩,想要解囊相助。
小童儿撅着嘴巴白了她一眼,忿忿地嘟囔,“原本同那位大人说好的,只要医好了你的病,娲皇宫的事他包了。可那家伙一回到京城就再没了音讯。好歹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我老早就说要来邺城催他还钱,师傅却死活不允,又说机缘不足,不可强求他人。”
“既是应下的话,断然不能就这么算了。”伽罗抱拳一拜,“若老神仙不便开口,我自去同他理论。”
“诶,依老夫看,大可不必了。”抬眼看了看多日不见的女子,捻着雪白的长髯,摇头说到,“你这病还是不见好,老朽答应他的事也还没有做到。敢问公主,开下的方子是否还在按时服用?”
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没,没有,身上没觉得怎么样,自当是没病了。”
“可……”以为她不该就这样半途而废了。
释然轻笑,“呵呵,记忆嘛,没了就没了。纵使找回来又能怎么样?无非是些情愁爱恨,找回来不过平添伤心罢了。”
杜云清跟随伽罗到了后院禅房,用了茶,又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依公主所言,那些情愁爱恨就百无一用了么?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将一路上的磕磕绊绊尽数忘了,如何审视权衡?人便如初生牛犊,活得岂不太张狂了些?”
不以为然,摇头反驳道,“谦卑如何,张狂又如何?心性如此,难道非要摆出一副明哲保身,苟延残喘的样子?”。
“心性是什么?亦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哪有什么本来的样子。现在的你是你,从前的你就不是你了么?之前,你心里装了太多的东西,此时又少了七分顾忌,那时冷郁如冰,此时又炙烈如火。老夫那方子便是对治你心里这团热毒的,不喝怎么能医得好病?”
“热毒?”诧异回眸,想不出盘踞在体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那心火太过炙烈,五脏俱损。太多的不如你意,太多的求之不得,夫若强求,人是很难活得长久的。”
伽罗望着窗外细密的雨丝怔了许久,幽幽叹了口气,“老神仙说的是,此时便是五内俱焚,只盼一场甘霖来解心中干渴……”
“执着于爱,为爱所累,爱极必反;执着于情,为情所困,离情愈远。你心如赤子,终不是襁褓中的年纪,早已没了赤子般丰厚的水木调息这炎炎热毒。听老夫一句劝,吃药。切莫太执着,凡事留几分余地。”说罢便起身告辞,带着蹦蹦跳跳的童儿徐徐消失在风雨里。
多少儿女痴情事,尽在红尘烟雨中。天色擦黑,雨下的愈急,伽罗一个人躲在房里,回想着老神仙方才说过的一字一句——
“执着于爱,为爱所累,爱极必反;执着于情,为情所困,离情愈远……”
两眼出神,对着昏暗如豆的油灯自言自语。忽听窗外宿鸦惊飞,依稀人语,紧接着一串脚步声,“谁?”凑近门旁,扬声询问。
一位年轻的僧人答了话,“阿弥陀佛!公主,渤海王遣南市金瓜坊的伙计送来一些果品。”
“放在门口,叫他走吧。”想了想,推开一缕狭窄门缝,“啪”的一声丢出一枚亮闪闪的金币,说到,“这大雨天的,烦劳小哥大老远跑一趟。打壶酒喝,暖暖身子。”
门外的伙计吭吭的咳了两声,伽罗削背一震,当下听出是那“冤家”到了。抑制不住砰砰打鼓的心跳,“哗啦”一声开了房门,看了看立在一旁引路的僧人,扬起一脸尴尬的假笑,“怪沉的。还是……还是让他帮我拿进去吧……呵,呵呵……”
高洋去了蓑衣搁在门旁,扬手压低额前的斗笠,搬着一摞沉重的食盒进了屋,压低嗓音抱怨道,“一时去了东柏堂,一时杀人放火,一时惹得大哥误了早朝,一时又叫老鸨子认尸,你也太过刁毒了!存心想吓死我么?”
“怪你胡说八道!”敢作敢当,她就是故意的。
“我不过说句玩笑话,你至于么?”微微扬起下颌,露出遮在斗笠下的眼睛,脉脉地打量着她,“看你一眼,就得走了。这里里外外多少路人马,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那你还来?”半真半假地白了他一眼,娇嗔地别过身。
“我不是怕你胡思乱想么。以为我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荒郊野外的寺院里会什么人去了。”一脸嘲讽的坏笑,不遗余力地挖苦道。
“你——”轰然转回身,敛眉咒骂道,“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成心来给我添堵?”顿觉五内俱焚,不由想起杜云清的话,她现在就是为爱所累,由爱生恨了!
“若要给你添堵,我犯得着冒着天大的危险混进来么?”勾起一轮邪气的酒窝,“嘿嘿,我要是不来,你才堵得慌呢?”
直觉得自己像个小丑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对方似对她把握十足。满心挫败,咬牙低斥道,“快滚!只当我离了你就活不下去?”
“哎,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品出来的。”满心狐疑地扫过等在门外的白净僧人,小声叮嘱道,“此非久居之地,实在想修心养性就找间尼寺住着去。”嘴上带刀,习惯了挑衅,“闻听你姐姐在黄河那边儿硬逼着元宝炬令乙弗皇后出了家,如今你要是剃头当了尼姑我便信了因果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