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提着鲜血淋漓的宝剑出了东柏堂,正盘算着该去哪儿,忽见那个自称是她叔父的胖大胡子忿忿而来,带着数十名柔然兵将她围在了中央。
脸色不疼不痒,就着一名士兵的前襟擦了擦剑锋上的血,不冷不热地询问道,“王叔怎么来了?”
突秃佳滚动着愈发肥胖的身子下了马,抄着一口柔然话责斥道,“东柏堂是什么地方?简直是胡闹!再这么无故生事,我可要向你父汗告状了!他这女儿我可管不了,还是另派他人来吧!”
伽罗将脸微微一沉,步上前来解释道,“那男人谎称世子病重,离开别院就再没回来。我当是有什么要务在身,好意来此探望,谁料他竟招了一屋子的男男女女饮酒作乐,是可忍孰不可忍?”
焦躁地捋着胡须,心浮气躁地劝慰道,“伽罗啊——你是何等尊贵的身份,跟几个舞娘倡优争风吃醋,岂不被人笑掉大牙?你不嫌丢人,还要顾及你爹爹的颜面呢。我柔然的公主就是此等蛮混撒泼的妒妇?”
“是又如何?本公主就是个妒妇!”全无悔意,将宝剑入了鞘,满心不服地嚷嚷道,“侄女挨了欺负,王叔哪有不向着自家人说话的道理,还是那高澄叫你得了太多的好处,您已全然忘却了郁久闾氏的体面?”
“哎呀,伽罗!”他无非是想息事宁人,怎么被她说得倒像是投敌叛国似的?“你先消消气,往后受了委屈自管跟王叔说,我去找渤海王理论岂不更妥?东柏堂是什么地方,哪有一个妇人家不管不顾自己闹上门来的?”
高昂着下颌,围着突秃佳转了一圈,大言不惭地回应道,“本公主就是这样一副性格,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烦劳叔父,替我把那些死去的活着的舞娘倡优送回烟花陌巷,叫人来认领尸首。顺便把话给我放出去,往后谁有胆量招惹清白人家的汉子,同此下场!”
就在午饭过后,伽罗的这番恐吓便一字不差的传到了高洋的耳朵里,太阳穴砰砰直跳,头疼得像要炸开了。
杀鸡儆猴?折腾了半天是做给他看呢!
整天盼着那女人在意他,而今如愿了,本该得意才是,可他眼下脊背发麻,忽然觉得有点可怕。被人爱着无疑是幸福的,可他以为淡淡的就好,就像薛怜奴、李祖娥,就像从前的郁久闾·伽罗。
恍惚觉得那些都是前世的事情了,眼下的这份爱太过纯粹,太过炙热,让他窒息,让他无力闪躲。将前额狠狠地撞向饭桌:苍天啊,他快招架不住了……
案头的公文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一听说有人来报,就忍不住心惊肉跳的。闻听伽罗只身去了定国寺,换作从前他必定坐不住了,然而今天他却丝毫没有这份冲动,只推说东柏堂也必定派人跟着,便心安理得忙起了军国大政。
黑暗再次吞噬了邺城,禅房里掌了灯,隔着一道院墙远远传来晚课喃喃的诵经声。
伽罗静静地立在屋檐下仰望着空荡荡的燕巢,头顶厚重的浓云看似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雨。这么一通胡闹,往后高澄怕是再也懒得搭理她了吧?他返回晋阳的时候,必定会将她遗忘在邺城……
风骤起,屋顶怦然落下一粒石子,窃喜,赶忙起身张望,失望再次填满了患得患失的心。
身为掌管京畿的尚书令,京城内外遍布他的耳目,只要他想找她,就一定能得知她的行踪。暗暗替自己宽心:别疑神疑鬼的,想必是被什么事耽搁住了吧?
彻夜辗转,紧闭着双眼却始终不能入睡,无数次向窗外张望,转眼已是清晨。
早课的念诵驱散了仅有的一点睡意。凌乱的脚步声撞击着耳膜,紧跟着是一缕似曾相识的嗓音,“公主?公主可醒着?”听她应了一声,便自顾自地宣说到,“渤海王有话带到,说公主既然喜欢这晨钟暮鼓声,不妨多住些时日,修身养性,收敛收敛心性。”
伽罗轰然坐起身,抻着脖子回应到,“去告诉他,这定国寺不是女子修行的地方。不必他为难,本公主自去找个尼庵把头剃了!”明知道自己不是冲着高澄,只是这一肚子的委屈竟无人可诉。紧捂着嘴,压抑着冲口而出的哭声,隐忍片刻,索性将整个人蒙进了被子。
或许是因为心虚,担心牵连薛怜奴,高洋在散朝后难得早早地回了府。
李祖娥一扫往日的幽怨之色,一边张罗晚饭,一边叫一双孩儿跟父亲汇报功课。其乐融融的气氛让高洋暂时忘记了心底的烦闷,直到九弟高湛进了府,再次提起了伽罗。
“咤地连那脾气比她姑姑有过之无不及,可见柔然的女子是万万不能娶的。一大早被那婆娘闹得大哥耽搁了早朝,丢尽了脸面,明儿回晋阳也不许她随行。传话叫她好好在定国寺里修身养性,收敛性情。”
“怎么,大哥明儿就要走了?”高洋心不在焉,恍然明白了伽罗大闹一场的良苦用心。她答应他留在邺城,若非这么一闹,她断然脱不了身。
“想必就在近几日,具体哪天我也无暇细问。”高湛斟字酌句地答着话,余光扫过脸色微冷的李祖娥,以为对方心里正在怨他不该提起那个女人。
“定国寺并非尼寺,还不乏男女间鸡鸣狗盗的传闻,大哥负气叫公主在那里久住,貌似有些不妥。”仿佛事不关己,纯粹就事论事。
“谁知道人此时还在不在定国寺了?因为大哥数落了她几句,便嚷嚷着要找个尼寺把头剃了,又强说大哥叫她‘修身养性’,就含着这层意思。”
“是么?这些女人啊,就是爱瞎想。哪儿有那么多的意思,偏她们能想出各种花样。”嘴上嘻嘻哈哈,心里却沉不住气了。她那脾气不似寻常女子,嘴上说几句出出气就罢了。她要动了那个念想,备不住真能把头给剃了。饭后又耐着性子陪着兄弟用了两盏茶,便佯说有事招呼兰改回官署。
李祖娥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强颜欢笑,执手相送,拖着姜黄的罗裙伫立在门旁,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凄然哀叹:冤孽啊冤孽,十天半月才回来一趟,才撂下碗又寻那“冤家”去了。
高湛打量二哥出了门,也不便久留,放下茶碗起身告辞。不忍看嫂嫂那一脸的心灰意冷,临出门时故意说起一个“好消息”替她宽心,“哦,还有件奇事我差点忘了。今儿那柔然泼妇跟大哥叫板,硬是叫突秃佳将她杀死的几名倡妇送回烟花陌巷唤老鸨子出来领人。又放出话,若有人再敢招惹清白人家的汉子,就是如此下场。母老虎发威,弄得大哥灰头土脸,邺城的公子王孙近日里都会收敛几分,想必二哥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外面鬼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