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明星端坐堂屋深处靠墙的弓马桌边,头上单吊一盏白炽灯,照得他脑门金光发亮。此时,这一场刚刚开始,他正高一声低一声说着开场的诗文:
寒来暑往春复秋,
一江春水向东流;
闲来无事站楼口,
取几本古书说从头。
说到这里,他抬眼望见许福生进门,作势要起身,却被许福生挥手挡住了。
许福生并不见外,倒像是回到自己家中一样,随便选了靠门边的一张桌子,示意魏小天先坐下,然后就去里间取来两只茶碗。
他虽老了,眼里却处处有活,才沏好这两碗茶,推一杯到魏小天面前,折身又去给另外几桌客人换茶续水。
这一场,郑明星要说旧时西山一带的袍哥故事。他说书的路数别开一门,既不用醒木,又不拿折扇,只左手怀抱一只道琴,右手擎举两根竹板。
竹板、道琴均长一米有余,竹板上端还系了两只铜铃。他说几句,就要举手打一板,铜铃便“叮”的一声,随后再击道琴,一时奏得“叮咚”合鸣。
魏小天也好说书曲艺这些古董玩意儿,茶水没喝几口,一路上的风尘未及脱尽,两只耳朵却被郑明星说的传奇故事牵过去了。
这时候,郑明星又摇头晃脑吟出长长一段诗文辞令来:
忠义堂前传号令,
在缘哥弟听分明,
今逢吉日开黄道,
弟兄结义来荒郊,
探得名山修此道,
地势巍峨气象高,
南北英雄齐会哨,
到来都是大英豪。
令人巡风去放哨,
有无奸细听蹊跷。
逢山必要先开道,
遇水还需早架桥,
先把盟坛来筑好,
以凭结义认同胞。
开山立堂相号召,
职责分明不混淆,
正副龙头齐请到,
十二圆觉把名标,
香盟总坐正都好,
陪护礼执新更高,
恭写圣牌迎圣纛,
圣贤专责早扬毫,
桓侯赞礼先斩草,
执法管事抱律操,
红旗管事司令号,
黑旗检查穿黑袍,
承行管事司教导,
帮办方方可代劳,
闲五迎送人多少,
六牌巡风掌律条,
八牌通报怀中抱,
九牌挂牌众目瞧,
十牌辕门司禀报,
待客知宾大小幺。
执事人人都要到,
各人负责莫轻抛,
倘有故违迟不到,
虚名缺职法难饶,
开山大会齐遵照,
中军传示把令消。
这一段叫《开山令》,是过去西山一带袍哥组织开山立堂要唱的礼歌。魏小天光听礼歌字面意义,已大致知道袍哥组织开山立堂的仪程规矩。
郑明星吟完这一段,又专拣袍哥大爷头衔设置的逸闻趣事细说了一遍。魏小天就更觉有趣。
原来一个袍哥堂口从开山立堂起,除了要在江湖上聚一帮弟兄,堂口中还得设八排大爷,构成组织的领导机构。
这八排大爷从上至下依次是:龙头大爷、圣贤二爷,粮台三爷又称桓侯,管事五爷分红、黑两旗,六爷巡风又叫蓝旗管事,八爷纪纲专司纪律执罚,九爷称挂牌,负责栽培引进,十爷最小,也叫幺满十排,只有听候指派差遣的份儿。
拢共八排大爷,占数却为“大、一、三、五、六、八、九、幺”,中间缺四又缺七,这又是为何呢?郑明星说道,这是西山一带袍哥堂口的禁忌。袍哥最早设有四排、七排,只因后来出了四排大爷奸淫兄嫂、七排大爷通敌叛变的事,从此各堂口一律去四去七,以示告诫。
郑明星说完这一段,喝一口茶,清了清嗓子,接下来又一口气背了三段袍哥道上的切口:
迎
怪道昨夜灯花爆,
却系来了大英豪,
小弟迎驾来迟了,
还望仁兄要谅高。
茶
清水一杯浪悠悠,
光天之下接拜兄,
接兄不为别一件,
同心同德解烦忧。
送
手执金条喜非常,
新福大哥择凤凰,
择凤凰来送凤凰,
去效桃园刘关张。
这三段切口,乃过去西山袍哥出外闯荡码头时,帮内兄弟相认相迎相送的礼节。它说的是袍哥人家初到一处码头、街镇,必先寻茶馆“挂牌”亮相,而后就有当地袍哥组织前来相认相迎。
这天晚上,恰逢另几桌客人都是从市上来古镇旅游的,故想一次听个透彻,他们连加几回钱后,郑明星也就乐得说了一回大夜场。
魏小天听了各种讲究,越听越是起劲儿,这一个夜场下来,不觉过足了耳瘾。
第二天大清早,古镇街道上的雾气还没退尽,魏小天、郑明星、许福生三人才坐在堂屋大门口,边喝早茶边说佛头的正事。
郑明星银发白髯,穿对襟布衫、纱料裤子、圆口布鞋,又戴一副水晶石头老花镜,颇有些旧式老文通的派头。
他把佛头照片攥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大半天,又仔细听魏小天讲了发现佛头到鉴定佛头的经过,然后才兀自吟出一段谣儿来:“佛头现,西山断,青河三丈三。”
魏小天不明就里。一旁抽烟的许福生听见,却似恍然大悟样,他连连拍自己额头:“啊呀,啊呀,我就记得年轻时候听你说过这一出,却硬是没想起来。”
“一句都跑不脱吧,全都现了吧。”郑明星盯着许福生的小眼睛,说话声音拉得老高。
许福生激动得叼在嘴上的烟头跳上跳下,他连连点头:“是啊,是啊,现了,都现了呀。”
这下,郑明星才转过脸来跟魏小天解释,“佛头现,西山断,青河三丈三”这句谣儿,是解放前西山一带流传的民间预言,意思是说,一旦佛头现了世,西山就要断裂,西山外的青河就要发洪水,那洪水能涨三丈高。
“你不是都听说西山水库溃坝了嘛,当时溃坝的情形你可知道?”郑明星问魏小天。
魏小天摇摇头。郑明星就说:“那次溃坝把西山的一道豁口打开了,西山事实上就是断了。这不就合了‘西山断’一句预言嘛。再说豁口打开之后,西山里面青龙江的水一下子全从豁口涌出去,涌到西山外面的小青河中。这下好了,小青河发了有史以来最大一次洪水,把个义田镇淹进一片汗洋当中,死了几百号人。那你说,这叫不叫‘青河三丈三’呢?”
郑明星说得激动了,手背打在手板上啪啪地响。他是早年在人面前吹过牛,硬说西山溃坝一事应验了谣儿,可是从来没人拿他的话当回事。
“为啥不信我呢,他们非说‘佛头现’一句并没有应验。嘿,这佛头不是也现了吗?”郑明星边扬扬自得地说话,边把佛头照片递给魏小天,“早就现了的,只不过埋在淤泥底下,哪里是肉胎凡眼看得出来的?”
魏小天尚不清楚义田镇和义田新区之间的关系,因此插进话来问郑明星,“你总说义田镇义田镇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义田镇就是咱们现在的义田新区喽。”许福生一口把话接了过去。
许福生这次回古镇,在熟人面前确有点儿显着他在城里淘的见识,这会儿既接上了一句,就见他往下哕唆个没完。
“咦,你不知道,当年溃坝过后,义田镇的好田好地全给淹到水底下了。那,那可是一片污泥水滩啊,根本没办法住人。后来你猜咋办,还是政府把全镇的人迁出去了。这就等于啥呢,等于把义田镇从地图上抹掉了,你明白不明白?”
魏小天点了点头,许福生接着就发出感慨来:“说句实话,当时我看义田镇那个地方是要成死地的,真没想到,人家搞了几年灾后重建,硬是发展成了义田新区。哎哟,现在那楼高得,我不敢看,看了头昏。”
魏小天觉得他最后一句也忒夸张了,一时想笑,却不好笑出声来。
魏小天今天听郑明星和许福生两位老人的一番说道,对谣儿的事情竟是似信非信。按说民谣预言这样的事怎么说都玄,不该信的,可细细想去,每句谣儿都能对上一件事情,管他是巧合也罢,神通也罢,自己心里总不免有些惊奇。
大家沉默一会儿,各自喝了会儿茶,魏小天才又想起来问,好端端的,怎么就冒出一首谣儿来呢?
郑明星望着门前街道吐掉一片茶叶,脸上慢慢归了说书的表情,缓缓答道:“若问这谣儿来历,我得先和你说一个人。”不等魏小天开口,旁边许福生眼巴巴地望着郑明星问:“大哥,哪个人,哪个人?”
郑明星睥睨他一眼,捻须说道:“秦九孤儿喽。
七
秦九孤儿是西山古镇的一个传说,即便像郑明星这般年纪,在旧社会活了十多个年头的,也从没见过他真人。
其实没有人知道秦九孤儿为啥姓秦,也没有人说得清,他究竟何时何地从哪个旮旯缝里冒出来,反正他是流落西山古镇街头的第九个孤儿,后来时间一长,大家就叫出这么个野名儿来。
秦九孤儿能在古镇街上长大成人,亏的是镇上人家积德行善。这西山古镇虽生得偏僻,却不知从何年何月何日起,就传下来一条仁义规矩,但凡流落镇上的孤儿孩童,忌讳他无衣无食饿死冻死,于是谁家见了都需舍他一碗饭吃。
秦九孤儿就是这样吃着百家饭勉强长到成了人。他倒灵醒,打小看镇上的画匠给人画烧火画儿,竟然东瞅一眼西描一笔,从中学到了吃饭的本领。因此他成人之后,自不消说就操了烧火画儿的营生。
烧火画儿是白事道场上的下作活路,旧社会下九流中,排完娼妓、戏子之后,都没有它的名分,所以西山画匠向来被人看得卑贱。
秦九孤儿干上这门营生后,一来资历浅,二来人脉稀,再者他还只会画佛头一样,所以常常十天半月接不上活,日子依旧过得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过了三年,一个夏天,秦九孤儿突然莫名其妙变得半疯半癫。古镇逢集过会,他就像有人在后面追撵急了样,一头从街口跑过去,一头又蹿回来。
他头上扎些花鸡翎,身上缠些棕叶葛藤,藤上又吊挂些蔫葫芦、断红线以及破铜烂铁一大串。跑着跑着,他突然在人群中间仰天嘶哇一声,活像身上挨了一烙铁似的,那声音听起来钻心般疹然。
嘶哇完,他立住片刻,随手拉住跟前一个人,就像神仙附体了样,通身打着摆子跟人家说:“青河要涨水了,青河要涨水了。”
他隔一段时间就会这样发作一回,有时也说青河水要枯的话。偶尔有被他拉住的人打趣问他:“你听谁说青河要涨水了呀?”他竟然一老一实回说:“是烧火画儿烧出来的话呀。”
秦九孤儿在古镇街上疯癫了一段时间,起初也就被人当作疯子看,没人对他那些话上过心。后来,还是往返西山里外的行商走客最先发觉,秦九孤儿的疯言疯语竟然次次都灵验。
他们每次听秦九孤儿在古镇街上喊过涨水,过三天,从西山外面小青河桥上经过,必定见到河水涨上来。要是秦九孤儿喊叫水枯了,三天过后,小青河的水位雷打不动就要落下去几成。
这种灵验事情传得飞快,加之行商走客稍加演绎,秦九孤儿通灵的说法便先一步在古镇街上闹得沸沸扬扬。
而后,消息更是一传十,十传百,眨眼就传到西山外面城里人的耳朵根儿。城里人的说法越发神奇,直把秦九孤儿说成了活神仙,抑或是那呼得来风唤得来雨的得道高人。
只这一下,秦九孤儿再也不是四处找活计的破落画匠,竞坐地成了请不动拜不来的仙人。
一时间,纵是西山外面城里大户人家遇上白事祭奠,也跋山涉水上古镇请他画一张佛头画儿,以此得个神灵庇佑,落得心里安宁。
且说秦九孤儿成仙的事发生在夏天,当年秋天,西山外面整个坝区就遇上了一场大干旱。
西山外的坝区,四面都被山箍围了,从地形上看去,实是一片小盆地。盆地正中央,就是城区。那时候城小,只是现在城中心青湖公园周围的一片地区。然后在盆地西北角,也就是西山东麓的山根儿之下,冒出一股龙洞水来。这股水清冽甘甜,自西北往南流下,从城市的西边郊区穿过,形成了贯穿盆地的唯一一条地上河,这就是小青河。
正因为偌大一片盆地上只有一条小青河,所以不管城里饮水洗衣,还是农村浇田灌地,都指望着这一条河。现如今却赶上了秋季大旱,龙洞冒水不大,青河几近干涸,城里城外的人只能干犯心焦,竞没有半点儿拿作。
后来,大家自然都想到了秦九孤儿,也就有人进山去请他。但去了几次统统吃了闭门羹,连个面都见不着。如此折腾几番,最后,秦九孤儿才隔着门板丢出来一句话,说要城里的县太爷出面请神,他才肯救小青河。
这话捎到县太爷耳中,他也不好推,推也推不脱,情势如此,只好让手下带上绸缎、银两和花炮,前去古镇请秦九孤儿的神尊。
没想到县太爷到了古镇,秦九孤儿也不开门。他们敲门拍窗叫了半晌,才见一张烧火画儿从门缝中递出来。县太爷顺手抽出画儿一看,上面只一颗鬼样的佛头,吓得他登时瘫坐在门口。
秦九孤儿说,只要县太爷回城之后望西北方向烧了他的佛头烧火画儿,三日之后,保准请得来青河水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