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太爷折回城里,将信将疑地烧了佛头烧火画儿。果不其然,三天之后,龙洞里先冒一阵浑水出来,接着来水渐多,再往后,青河的水位就日渐一日地涨上来了。
秦九孤儿这回显了大神通,越发有了名声,那一时的风光无尽,且不去细说。只说树大招风,好像是鬼神都躲不开的定律,不等秦九孤儿好好享受几天神仙日子,西山上一座袍哥堂口就把他盯上了。
自古镇再往西山深处去,在一方孤零零的山崖顶上,有一座袍哥堂口叫桃星垣。
桃星垣龙头大爷吕开泰,时年不过三十出头,他是在继承家中祖业之后,不惜散尽万贯家产,啸聚一帮人物弟兄,在山中扯起这座“义”字堂口。
当时袍哥堂口林立,内中却有字号之别。所谓“仁字堂口讲顶子,义字堂口讲银子,礼字堂口讲刀子”,说的是堂口字号不同,袍哥身家底细亦不同。“仁”字堂口的袍哥帮众多,是官宦贤达,讲究一个“权”字;“义”字堂口多为士绅商贾,讲的是一个“钱”字;“礼”字堂口,则是提刀弄枪的豪强武人,自然突出一个“武”字。另外还有“智”“信”两堂,袍哥成员则多是社会最底层的贩夫走卒。
这里面还有一门区分,即是“清水袍哥”与“浑水袍哥”。像“智”“信”两堂,乃至“礼”字堂口,因为时不时还要干打家劫舍、明偷暗抢的绿林买卖,所以都叫“浑水袍哥”。“仁”“义”堂口则不然,俱是一帮有钱有权有势力的袍哥大爷,干的是“权生钱、钱生钱”的体面事,所以叫“清水袍哥”。
本来,像秦九孤儿这样的西山画匠,连入“浑水袍哥”的门道都没有。这是因袍哥堂口还有一门讲究,即男旦、男妓、修脚、剃头之流,凡被划入下九流的行当,从业者皆不许加入袍哥堂口。画烧火画儿既连下九流都算不上,当然更入不了袍哥籍。
但是秦九孤儿通神以后,身阶陡然变了。他虽无尺寸田地房产,虽未积下钱财身家,可一年到头络绎不绝前去请烧火画儿的善男信女,都把他捧到了贤达名流的地位。
而当时桃星垣初创,吕开泰虽聚得一帮兄弟,扯起了大旗,但堂口一无声势二无名气,拉得来人却拢不住心,前途暗淡不明。
这种情势下,一心想壮大势力的吕开泰一眼就盯上了秦九孤儿,他非但要拉秦九孤儿上山入伙,还要请他去做堂口的添座大爷。
添座大爷,顾名思义就是八排大爷名额已满,故而在八排之外添出一张大爷座椅,它表的是龙头大爷对新人盟者格外赏识的心意。为此,当时吕开泰还专门拉着一干袍哥大爷,到古镇街上排开阵势迎秦九孤儿上山入盟。
龙头大爷亲率帮众下山请人,虽是抬举也是威逼,秦九孤儿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最后,情非得已,他也只能作别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随众上桃星垣当他的添座大爷去了。
秦九孤儿到了桃星垣,自然神通也到了桃星垣,一帮善男信女的香火跟着也烧到了桃星垣。一时之间,他为桃星垣赚得多少名气,长了多少势力,都不必细说了。单说好景不长,他这个添座大爷身份,不久就招来一场杀身的祸殃,竞至于把命丢在了桃星垣。
八
这天,到郑明星说秦九孤儿命丧桃星垣一节时,古镇街上已渐有人声,各家的大门、店窗陆陆续续打开来,一应桌摊、货栏也都依次推上了街面。
郑明星使劲清了清嗓子,“嗯嗯”几声后,再说话时,声音竞显出一层混浊来。
“秦九孤儿上山一年之后,桃星垣爆发了一场内乱。要说这场内乱,它是因袍哥帮众反秦九孤儿起势,却以秦九孤儿自焚丢命告终。”
那秦九孤儿为何会招得桃星垣袍哥帮众齐声反对呢。郑明星摇头晃脑说,这里面头一宗,就是帮中大爷弟兄,总觉得奉他这样一个孤儿为添座大爷有些别扭。
桃星垣毕竟是“义”字堂口,堂口里的大爷弟兄都是绅商富户出身,在当地各有各的身家,各有各的面子,平日的言行举止也都有体面讲究。
秦九孤儿是没娘的孩子,打小在叫花子堆里混,一来没有淘到多少教养,二来更不习惯场面上那些繁文缛节。所以,他到了桃星垣,就跟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没什么两样,起初大家还觉着一阵新鲜,时间一久,人人都不待见他了。
不过,待见不待见只是表面一宗原因,秦九孤儿真正招来杀身之祸的原因,还是他的添座大爷身份。
名义上,添座大爷是受龙头大爷赏识,才专门邀请上山给了大爷名分。但这个大爷终归在八排之外,叫外面看起来,八排大爷自成一个整体,添座大爷就是一个单独人。偏偏这个单独人又有“外来和尚”的意思,好像其他大爷都是摆设,都不中用,以至于龙头大爷才额外添座设席,请来高人帮衬。所以,添座大爷这个身份,历来在堂口中最为扎眼,也最易驳到其他大爷的情面。
种种原因混在一起,桃星垣上始有人说,秦九孤儿是妖孽魔障,蛊惑了龙头大爷吕开泰。
秦九孤儿是吕开泰执意请上山的,因此吕开泰自始至终保着秦九孤儿。那时候,吕开泰也少壮强硬,敢一意孤行,一度为了防止帮中人为难秦九孤儿,他顾不得身份体面,竞跟秦九孤儿一同起居饮食,寸步不离左右。却没想到,吕开泰这些做法适得其反。他越是护着秦九孤儿,桃星垣的袍哥越是觉得他受了妖人迷惑,因此对秦九孤儿的反感也愈甚。
后来,反感成仇,撵秦九孤儿下山的说法就渐渐串成了舆论。再往后,这些说法传来传去,变成了杀秦九孤儿以祭“义”字旗的呼声。
“秦九孤儿是个无辜人,他本来不想做那个添座大爷,是桃星垣逼他上的山。现在平白惹来袍哥的仇恨,他竞成了妖孽,想走也走不脱身。”郑明星咂了咂嘴唇,长叹一声,脸上表情跟着也凝重起来,“咋办呢,实在熬不下去了,他只好自焚以谢堂口。
一天深夜,桃星垣上突然传来惨厉的叫声,惊得山上袍哥以为有人杀进了堂口。大家循声冲出来,才见堂口山门前火光冲天,秦九孤儿正坐在一堆柴火燃起的大火中,人已烧得面目无存。
秦九孤儿早往柴火上浇了酥油,大火烧得人不敢近身,加之这天吕开泰出门在外,桃星垣竞无一人上前扑火,大家眼睁睁看着秦九孤儿和柴火烧成一堆白灰。
翌日天明,堂口勤杂人员上前收拾火灰,竞在灰烬当中刨出一颗舍利晶体,一支焦黄金箔。
“秦九孤儿是得了道的,要不然怎会烧出舍利子来?还有那支金箔,上面隐隐现出一段文字咒语,你当是哪几个字?”郑明星问魏小天。
魏小天摇了摇头,他的心思还沉浸在这一段故事当中。
“佛头现,西山断,青河三丈三。”郑明星捋着胡须,抑扬顿挫念出金箔咒语来。
“哦。”魏小天听到这里,也才明白谣儿的来历,一时嗟叹不已。
“第二天,吕开泰闻讯赶回来,对着舍利、金箔号啕大哭。大家上前一听,他却一不哭秦九孤儿,二不哭弟兄情义,哭的是桃星垣杀了神仙,必遭天谴。”
郑明星说,后来吕开泰专门在桃星垣设了牌位,供奉秦九孤儿的舍利、金箔。逢年过节,他都要亲率堂口大爷前来祭拜祈祷,以安秦九孤儿的冤魂,免得他的咒语一朝显灵,祸害人间。
但这以后,却渐渐传出风来,说是秦九孤儿还遗下一件黄金佛头,此佛头妖邪无比,正是“佛头现,西山断,青河三丈三”一句咒语所指。
从此,桃星垣将此佛头作为镇堂法器伏压塔底,永不让它现世露面,这样方才保住一方平安。
桃星垣这一段风波眼看是过去了,不想秦九孤儿的金箔咒语却闹出更大一波动荡来。
因为咒语解开之后,就是西山要断、青河滔天的意思,所以,这话一经传到西山外面,住在青河两岸的人家一时人心惶惶,躁动不安。
恰好就在秦九孤儿自焚之后那段时间,小青河水文频乱。有时大白天河水干涸,一到半夜,却是满河水涨;有时水色突现浑黄,过一会儿又变黑变红。
种种异象,无一不是出大变故的兆头。风声鹤唳之下,青河边上的人只能一门心思想着迁走逃难。
可是,往出迁的主意好动,究竟迁往何处才寻得下田地安身,却是一道高门槛。
个别大户人家在别处置了田产,倒不要紧。有些人寻得着远亲投靠,也勉强能过得去。只苦了一帮寻常小户,灭顶的灾祸悬在头上,竟然只有等死的命。
这种情况下,街坊中间有几个场面人物挑了头,带着一帮青河百姓冲进了县衙请愿,非要县太爷替他们做主。
那县太爷就是曾去西山古镇请过佛头画儿的人,他亲身经过秦九孤儿的神通,也知秦九孤儿遗留人间的咒语、物件绝非儿戏。可上回还能找秦九孤儿解急,这回秦九孤儿也不在人世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请愿,再拿不出任何一门措施主张。
事情就这样一天天僵持下去。最后怎么办呢?郑明星说,最后多亏了吕开泰及时出面,这一场动荡才得以平息。
吕开泰行事素来仁义。本来堂口大爷都劝他,说就算压不住佛头,咒语有朝一日显了灵,断的不过是西山,淹的不过是青河,全都是西山外面的事情,叫他不要插手参与。
吕开泰却说,西山外的风波终因秦九孤儿起,秦九孤儿又冤死在桃星垣上,算起来,堂口人人都欠底下乡亲一笔孽债。
于是,吕开泰不顾堂口其他人反对,只身驮一箱地契文书去了县衙。他找到县太爷,把桃星垣多年置下的田产房契捐出来,全供青河百姓搬迁落户去了。
这部分田产虽然大都在坝区四面山上,质量远远不及青河的肥田沃地,但现时是活命要紧,所以青河的穷苦人家还是千恩万谢领了地契房契,然后马不停蹄搬家离乡,重新立了家道门户。
“哦,这时候就迁过一次人啊?”魏小天听到这里,想起上次溃坝后,青河一片的老百姓已是第二次往出迁了,不禁感慨。
“是啊,所以我就说,那地方风水不好,住不得人。”郑明星说这话时,却望着一边的许福生。
原来许福生祖上就在青河边上,也就是那一次得了吕开泰的恩施,前去抓阄时抓到了西山的地契,自此才搬到西山山里面落户生根。
“嘻嘻,要是没有那次搬迁,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哪儿有机会和你拜把子做兄弟。”许福生笑道。
“哼,”郑明星冷笑一声,“话可不是这样说,你祖上要不搬,是不是就赶上后来的溃坝,你们许家这一门不死也是半条命。”
魏小天听两个老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忽又问道:“既然第一次人就迁光了,怎么后来又冒出个义田镇呢?”
“那是因为这个地方后来划成了桃星垣堂口的义田嘛。”郑明星咽了一口水,解释道,青河周边老百姓迁走之后,留下大片好田好地无人耕种,后来吕开泰就让县太爷把这片地划给桃星垣,做了堂口的义田。
“那吕开泰就不怕小青河发洪水吗?”魏小天追着问。
“义田义田,又不是一家一姓的私田,它是一个堂口的共同田产,吕开泰只需分派一支袍哥弟兄去耕种经营就是了。”
“那袍哥也得怕洪水啊。”
“袍哥当中有胆儿大的,他们连秦九孤儿这种通了灵的人都敢逼得人家自焚,还会怕几句咒语不成?”
“哦,原来是这么个理儿。”魏小天若有所悟样。
“但是那丧败的风水,却是任谁都逃不掉的。”郑明星又捋了捋胡须,口气像说天机一样,“最初桃星垣靠经营这片义田,势力从西山山里发展进城,成了我们这一带最大的袍哥堂口。结果呢,堂口辛辛苦苦发展起来,就赶上了大解放。你们是知道的,共产党不信神,挖起桃星垣的底细来,说桃星垣是编鬼造神蒙骗百姓,趁机霸占青河土地为堂口义田。加上又查得袍哥大爷人人动过私刑,杀过无辜穷人百姓,所以就把堂口八排大爷全拉到城里枪毙示众了。
郑明星长叹一口气,最后淡然说道,解放以后,随着青河一带人口日增,就给了乡镇编制,取名义田,义田镇就是这么来的。
这时候,许福生在门槛上摁灭了烟蒂,扔在面前的青石板上,一边冒出话来:“哥啊,别说义田风水不好,听你说这大半天,我就听明白了一个道理,那真是将相有种,富贵有命啊。”
一脚把烟屁股踢开后,许福生方才喘了一口气,接着说:“你看,人家吕开泰的孙子,现在又成了市里的首富。那我可告诉你,他的身家可不是十个八个桃星垣比得上的。”
“他孙子是谁呀?”魏小天好奇地问。
“吕孟庄啊。”许福生和郑明星一前一后说出名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