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高又胖的魏小天,像只铁桶重在路边上,大中午太阳火烤一般,直晒得他满头满脑都是汗水。见萧郡将车靠了边,他赶紧拉门上来,人还没坐稳,先一把把冷气拧到最大。
萧郡感觉车身一沉,朝魏小天看。魏小天一双白白胖胖的手,正抱着他那颗似乱草裹了样的大脑袋,抵住空调口吹呢。魏小天之前学萧郡蓄了长发,自打蓄成以后,却是三天五天不打理,这会儿头发就如同过了油污,看得萧郡直犯怵。
“啊呀,你难产了,害我等这久时间,哥哥我都快晒熟了呀!”魏小天埋着头,嘴上破马张飞地嚷叫开了。他比萧郡小两岁,块头却比萧郡大得多,加之长相也更老成,在萧郡面前说话,就常是这副腔调。
他一边骂骂咧咧地埋怨萧郡太慢了,一边又撂下话来,他先前在电话上可是叫民工报了警的,所以呀,他俩千万千万要抢在警察前头去现场,要不然,佛头就让警察抱走了。
萧郡“嘁”一声笑,心不在焉地数落魏小天,尽干些两头堵的事儿,等咱到了现场,看完佛头再报警,大家的时间是不是都宽裕了?
魏小天猛吹一会儿脑袋,有些凉快了,这才坐起来。他撸了一把散在肩背上的长发,撸出一手的汗水。他边往大腿上揩汗水,边咧着嘴说:“堵死算尿,早死早超生呢。”
萧郡听到这话,心里莫名其妙又是一惊。他斜了一眼魏小天,也不知哪里生出的顾忌,竟然忍住了嘴,没有把今天接二连三的惊怪说出口来。
两人就这样在车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掐着话,不觉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拐上了义田新区的青河大道。
青河大道是市上最气派的一条市政景观道,它自西北往南,顺着小青河西岸足足拉出五六公里的路程。大道以西直抵西山山根的一片狭长地带,都属义田新区的行政区划。所以,青河大道不仅是义田新区的门户,也是新区与老城区的一条界线。
现在开车从路上经过,这边是新区鳞次栉比的现代化高楼,河对岸老城区的旧房子和窄街巷一幕幕往后退,让人顿觉交替在两个不同的时代。
金控大厦工地就在青河大道边上,萧郡往北行出一段,再掉头回来,便到了工地门前。
大门只错开一条缝,萧郡见没有门卫出来招呼,估计不让进车,遂靠大门外停下来。这时,魏小天下车去给线人打电话。
一小会儿工夫,一个个头不高的小伙子从工地大门里边跑出来。他手里拎着安全帽,望了魏小天一眼,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招手让他们往工地里面走。
小伙子是四川来的民工,以往跟魏小天有过来往,听说从魏小天手里拿过不止一回线人费,所以彼此熟络了。他埋头在前面走得飞快,魏小天肩上挎着几十斤重的摄影包,边撵他的步子,边从包里掏相机,边操着他那口东北腔问:“咋还不说话了呢,啥样儿佛头啊?”
小伙子“唉”了一声,一脸的晦色,勉强应了魏小天一句:“一会儿你自己看了不就知道了。”
工地里面,满地都是新刨开的土层。堆在路两边还没来得及拉走的土石,泛着黑沉沉的颜色。萧郡闻到了一股淤泥的腥腐味。
这家施工队上个月进场施工,到现在已挖开足球场大的一块地基来,往地下也都有十多米深。
萧郡在下地基的斜坡道上,远远看见下面几十号工人都停了手里的活,散散落落站在一台挖掘机跟前,一齐朝他们打量。
等他们走到跟前,工友里面也不见人出来招呼,只定定地望着他们。
魏小天走在前面,四川小伙径直把他领到挖掘机驾驶室下,隔着几米远,朝挖斗下面一指。
“那,看见没,就那个东西,”他说着话,忽又察觉到异样,不禁喊叫起来,“咦,咋没刚才亮了呢?”
魏小天看见挖斗下扑着一个泥巴糊潲的土黄疙瘩,端起相机就拍。
萧郡跟着也到了近前,他看了看佛头表面成色,又听民工说,刚挖出来的时候比现在亮堂得多,心想这佛头莫非是黄金造的么。
他等魏小天拍得差不多了,才蹲下身去,伸手想把佛头翻过来,好看看正脸。
这佛头只有人头大小,萧郡搭上手却感觉异常沉重,使了一把劲儿,竟然拿不离地。
这时候围上前来几个工人,也都不愿沾手,只立在一旁说闲话:“重得很哪,你怕搬不动。”
魏小天还在拍照,萧郡示意他先停下来,搭手一起搬佛头。于是,两人一个擒住佛耳朵,一个把住头盖,才勉强把佛头翻过身来。
佛脸刚一朝天,魏小天还没来得及抓起地上的相机,就又是一声“妈呀”喊叫出来,跟着腾地站起身。
随他这一声喊,刚才几个围上来的民工,也哄笑着跑开了。
萧郡看一眼佛头的脸,也差点儿立起身来。好在他比魏小天老辣,想到他们两个记者在一帮工友面前大惊小怪的,终归不像样儿,才硬着头皮蹲在原地纹丝不动。
萧郡定了定神再看佛头,那佛头居然是一张尖脸,两道粗眉也不对称,在印堂上交成一个叉。佛脸上有鼻子,有嘴巴,却没有下巴。尤其是一对眼睛,乍看上去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萧郡和佛脸对视的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心头泛起来一阵恓惶。
民工先前也是被这张怪模怪样的佛脸吓住了。上午他们的挖掘机开到这里,一铲子下去,翻倒泥沙时,就滚出这个金灿灿的佛头来。刚才给萧郡引路的四川小伙子,当时在跟前,他最先看见佛头,还以为又挖出一件宝贝,连忙喊叫挖掘机停止作业,自己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把佛头抱了起来。
他费劲儿地把佛头抱进怀里,又提起一条腿来从下面顶住,这才去翻它的脸看,刚一翻过来,“妈呀”一声竞吓得撒了手,随之佛头“咚”地砸落到地上。
跟前的工友听见惊叫,还以为他是被石头砸了脚,待赶过来看见地上佛头的脸,也都不敢作声了。
民工们干建筑土方这一行,天天在地下起土挖坑,一锄头下去,少不了挖着张家的祖坟李家的老屋,什么死人骨头、古怪法器,甚至值钱的文史物件也都遇到过,因此行内多多少少有些讲究。
像地底下挖出来这种佛头,管他是以往庙上供的还是家里藏的,本来都该是吉物现世,却没想到,这回现世的佛头生得一脸邪恶,看得大家心里头都有些不畅快。
萧郡怔了片刻,把魏小天刚才放在地上的相机拿起来,继续对着佛头的脸拍照。
随着镜头越拉越近,萧郡这才注意到,尽管埋压地底下十多米深,佛头身上的泥巴与佛头并不粘连,只是一块一块结成了痂,压在佛头上掉不下来。
从镜头里面看,佛头明显不是黄金材质,倒是表面极其光滑细密,尤其那色泽,好像黄玉一般。
萧郡还留意到,与普通佛头不一样,这颗佛头天灵盖上竞冒出寸把长的一只弯角,这更加衬得佛脸不伦不类了。
萧郡一连给佛头拍了好几十张照片,不觉全身已被汗水打湿,白色T恤不停黏住他的前胸和后背,湿答答的,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站起来,一边把黏在身上的T恤扯开来,一边四下里张望魏小天。
这时候,魏小天趔得远远的,他一双手背在背后,像个蔫茄子一样靠住挖掘机机尾一人多高的橡胶轮胎立着。
萧郡朝他挥了挥相机,笑着喊叫:“哥,过来呀。”
周围人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魏小天面情上却挂了些尴尬。他悻悻地走过来,先前身上那股破马张飞的劲头早不知蹿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萧郡猛然间留意到魏小天走路的身形,好像和平时不大一样,觉得他失了魂魄垮了架似的,心里不禁想,“他这大的身板、堆头,咋会吓成这副样子?”
魏小天过来后,一言不发接过相机,重新给佛头补拍了一通照片。萧郡问身边工友,不是报过警了吗,怎么警察还没来。刚才带路的小伙出来说,报是报过了,可是警察说,这是文物部门的事,交代他们不要再碰佛头,还叫打文物局的电话。
魏小天跟市里面文物研究所的一帮人有过交道,听民工这样说,他就拿起手机调了市文研所的电话打过去,简单报了这边的情况。
这天,文研所的人到现场后,把佛头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后来索性把佛头装上车,要带回所里去研究。
听说要把佛头带走,工友们就吵着要搭红放火炮,冲一冲这佛头的晦气。于是,一帮人又跑上街去买火炮、红布,来来回回折腾到将近下午才告完结。
萧郡他们跟着文研所的人一起离开了工地。临到走出工地大门时,萧郡看见前来送他的四川小伙依旧阴沉着脸,有心给他宽慰几句,就问道:“兄弟,还在想什么呢?”
小火子头也没抬,叹了口气说:“啥也没想,晦气。”
“你别看佛头长得怪,没准是值钱文物,到时人家义研所可是要给你发奖金的。”
“啥呀,啥子奖金不奖金,不摊上噩运就万事大吉了。”
这天回去的路上,魏小天坐在萧郡车里也一直咂摸,他说他长么大,还是头回见这样佛不像佛妖不像妖的佛头。
二
文研所副所长刘功,正在自己三楼办公室接座机上的一个电话,是义田新区金控大厦工地的施工老板打过来的,询问能不能动工。刘功回复说,可以开工,又叮咛对方,再发现什么特别物件,一定要第一时间报告所里。
金控大厦工地,就是挖出佛头的那块地。昨天接到魏小天电话后,是刘功和一位专家去工地现场看的佛头,因为当场没看出端倪,又考虑到佛头可能是文物,这个片区也可能是一个地下文物区,他回所后就按程序打电话通知施工单位暂时停止作业,等文研所把情况弄清了再说动工的事。
工地被通知停工后,施工老板当晚就托关系找到文研所上级单位市文物局,说金控大厦是义田新区的重点工程,项目投资人又是市上大名鼎鼎的首富吕孟庄,工期赶得格外紧,根本耽误不起,因此叫局里催文研所快点儿拿一个结论出来。
刘功打从见到佛头第一眼,就好奇不过,注意力不由得也集中在佛脸的古怪面相上。昨天下午,他把佛头送回所里,特意招呼所里的专家都过来看一看。专家们对这颗佛头也是议论纷纷,连专攻宗教文物的几位老权威,都说从没见过这种面相的佛头。
昨天晚上,刘功又连夜安排人搜集工地片区的档案资料,一组人忙了一个通宵,也没找出一丝一毫有价值的历史信息。所以,刚才他一接电话,就答复让工地先行开工算了。
挂了电话,刘功手机又响起来,是魏小天打过来的。魏小天在电话里问刘功,看到今天报纸上关于佛头的报道没有,刘功说,一大早就看到了。
“娃儿,你是来问结果吧,回去跟你们领导说,鉴定还没出来呢。”刘功年过五旬了,魏小天在他眼里就跟没长大的懵懂孩子一样。
电话这头的魏小天有些失望。他告诉刘功,今天早上报纸一到读者手里,好些人看见佛头的照片,心里都不舒服,听说有刚满月的孩子,看了照片后哭个没完没了的。他叹了口气:“这下好啦,从早上开始,乱七八糟的电话打进报社,都问这颗佛头有什么来历,我们哪里给得出答案啊。”
刘功听到电话那头魏小天焦虑不堪的声音,呵呵一笑,敷衍着说:“地下挖出来的东西,千奇百怪啥都有,谁说每一宗都得有来历呢。”
话虽这么说,刘功心下也暗自忖度,自己是老文物工作者,考古几十年来,稀奇古怪的东西见过不少,唯有这一次,从看到佛头起,心里头也是沉甸甸的,好似坠着个啥东西似的,踏实不起来。
电话中,刘功最后还是跟魏小天透了些底:“昨天晚上,所里专家翻查了档案资料,只知道工地这一片区在十多年前经历过一次水库溃坝。这颗佛头所处的土质层啊,大致就是溃坝后冲积形成的泥石流层,所以呢,佛头很可能是从别的地方冲到这儿来的。”
刘功和魏小天讲完电话,已是上午十点多钟,他感觉今天一个上午全都在为佛头的事忙忙碌碌,正想着闲了泡一杯茶,好好清静一会儿,这时候传达室又打来电话,说是理工大学的武传风老先生要见他,也是为佛头的事。
刘功一听,连忙叮嘱门卫,自己要下楼去迎老人家,就匆匆挂掉电话出门。
武传风已年过九旬,是理工大学的老院士,现在还兼着理工大学水利工程学院的名誉院长。以前,因为市里几处大型水利工程涉及文物保护方面的工作,刘功和武传风也打过几次交道,没想到老人家一大把年纪,这样大热的天还亲自来文研所找他。
武传风中等身材,今天穿一件短袖的白衬衣,里面还穿一件老式背心,人显得清瘦、单薄、利利落落。他被刘功迎进办公室的空调房里面,身上的热劲儿还没散开,边说话边拿下太阳帽扇起凉来。
武老生得一张严肃的脸面,既不苟言笑,又不善交谈。刚一坐定,没等刘功说客气话,他就直奔佛头的事说起来。原来,他也是今天早上读报纸看到了佛头的报道,一时心生好奇,加之一个人在学校里闲得没事,索性就到文研所来转一转。
刘功还是逮着话头客气了几句,说这些事情只要他老人家打个电话来,他们所里专门登门汇报就是了,哪里用老先生亲自动步呢。接着,他就把昨天以来的情况一五一十给武老介绍了一遍。
武老听得认真,期间只偶尔皱一下眉头,再无别的表情。听刘功讲完,他沉吟片刻,随意问了刘功几个问题,然后就提出,能不能让他看一眼佛头。
刘功告诉武老,佛头已经拿给实验室做鉴定去了,要看的话,只能等鉴定做完之后了。
见不到佛头,武老倒有几分失望的样子。末了,他让刘功尽量给他找几张佛头照片,又取了一份所里刚刚统计出来的佛头外部数据资料,这才面无表情地离去。
且说佛头鉴定结论不过两天就出来了,刘功拿到鉴定报告一看,先给魏小天去了个电话,告诉他,所里基本已确定,佛头不是什么贵重文物,只不过是百年以内的普通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