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啥说这个家伙跟我耍了手脚?”袁国群至今当着两个年轻人的面说起刘子良,仍露出几许厌恶情绪,“他们根本就不敢去动原先的招投标机构,而是在市监察局下面新设一个全市招投标中心,然后出一个规定,全市上了亿元的工程,必须到市招投标中心交易,至于亿元以下的项目,仍旧留在旧体制当中去循环。”
袁国群说,刘子良这样搞,不止是“瞎扯淡”,实质上是要借改革之名,把全市大项目的招标权抓到监察局手上去。为此,当年他多次找到刘子良反映他的意见。
而刘子良一方面跟袁国群解释,说各个招投标机构动辄牵扯到各单位利益,恐一次性统筹收编推不下去。另一方面,他又说这次改革要循序渐进,监察局成立市招投标中心只是一小步,往后还会推出一揽子改革配套措施。
袁国群是处处都不同意刘子良的解释。他觉得,即便照监察局的方案往下推,同样会触及各单位利益,而改革本身也避免不了利益调整,所以,何来的顾忌说他的统筹改革方案就不能推下去?
可刘子良这头不显山不露水地和他辩论、探讨,另一头却暗中加快推动他的方案一路闯过了市委常委会。当年年中,市委就将体改小组的方案确定下来了。
袁国群得到这个消息,首先是感情上接受不了,他觉得刘子良彻头彻尾地在他眼皮底下耍了一手两面派。他这也才知道,其实刘子良一直和他虚与委蛇,不过是为了安稳住他,跟他打时间差。
袁国群觉得自己一片苦心,刘子良却拿过去当球踢,他气愤不过。恰好这个当口,市委、市政府刚刚换届,袁国群心想,体改小组的方案是上一届常委会通过的,新一届常委里面,包括市委书记大都是从外地交流过来的干部,未必熟悉底下的情况,尤其招投标这一块,他们可能完全不了解。因此,他就赶紧给新任市委书记宋承言写信,要求停止新方案实施。
且说宋承言收到信后,特意把袁国群和刘子良双双叫到他办公室,让两人当面把争端讲清楚说明白。没想到,这次在新任书记面前,刘子良竞痛痛快快给袁国群一个下不来台。
当时宋承言亲自给他俩沏好茶,让他们各讲各的道理。袁国群心急,连书记的茶都没顾得喝一口,先就把自己提的那一套改革方案从根根到尖尖讲了一遍,之后,他又不忘数落刘子良如何如何骗过他,暗中推动体改小组的方案过了常委会。
袁国群的一通话讲完,刘子良从对面沙发上站起来,朝他恭恭敬敬鞠一躬,说对不住袁主席,之前确确实实是想稳住你。
还不等袁国群接话,刘子良话锋一转,说:“但是,想稳住你袁主席,却不是为了搞阴谋诡计,也不是为了给监察局争权夺利,而是体改小组在面对现实之后,果断地、勇敢地、智慧地推动实打实的改革。”
刘子良没有再坐下去,也没有再给袁国群插话的机会,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仍然是那副娘娘腔,却讲出来一番大道理:
“袁主席,论级别,我是你下级;论年龄,我是你晚辈。可是晚辈今天为了改革,也不得不冒犯你。你的方案是想用一个大招投标中心,代替原先大大小小的招投标机构。这事情看上去好,好像一下解决了原来混乱无序的状态,全市招投标秩序立刻就清晰简单了。但我要说,这恐怕是一种幻觉,甚至是错觉。改革不是要平定内乱,改革的对象也不是军阀和反动派,我们不能动不动就是老一套,动不动就搬出大一统的思想来。难道建立一个统一的大招投标中心,混乱就自动消失了吗?不会,混乱能走向统一,统一能不能又走向混乱呢?
“再说改革是一门艺术,也是一门优雅的政治技术,不要动不动就苦大仇深,不要动不动就划派分类,实打实的工作还没有推一步,先浮在上面搞得乌烟瘴气,这个是既得利益者,那个又成了改革顽固派,人心惶惶、情绪对立,自己博个出名倒也罢了,改革的工作叫谁个来做呢?市里大大小小的招投标机构的确有各种各样的历史原因,一下就把它们拔了?话可以这样讲,但工作不能这样做。工作要怎么做?我们先一步把亿元以上的大工程拿出来,这一块暂时由统一的招投标中心管起来。这可不是改革,这是不得已先划出一个安全区,用纪委、监察局的牌子、权威来暂时保证它不出问题。只要这个安全区稳住了,全市的招投标市场秩序就没有大问题。没有大问题了,我们就放开手脚在亿元以下这个区间大张旗鼓地改革,这儿才是改革的主战场。
“那这一块又怎么改呢。首先政府不要动用任何行政力量去改变它,政府要懂得引入市场机制,要开开口子让社会、民营招投标机构进来,要敢于把政府公共工程交给民营中介机构去组织招标。这样才有可能培育社会第三方中介机构的成长,它们才有可能和政府招投标机构展开平等竞争。我相信在这样一种竞争机制当中,一批政府招投标机构自然会死掉,一批民营招投标机构会成长壮大,当然也不排除个别政府招投标机构会做得很好,但只要是公平竞争,它壮大了不是坏事。当一批真正符合市场规律、按市场法则办事的中介机构成长起来,亿元以上的区间就可以彻底向它们开放了,到那时候,监察局这个招投标中心也就到了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了。”
这一番夹枪带棒的演讲,直听得宋承言频频点头,听得袁国群无言以对。
更不曾料到,刘子良话毕坐下,当即从手边公文包里取出纸笔,一阵快笔疾书,写出一式两份的改革军令状,立誓他这一套改革推出后,倘若招投标市场再发生一起恶性案子,他便罢官辞职。
今天,袁国群把这一段故事跟两个年轻人和盘托出,他还口口声声说,他不曾编造一个字、一句话。
萧郡、丛郸两人听完,想法并不在一个节点上。萧郡一来在推敲袁国群的每一句话,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他总是忍不住怀疑,袁国群的话不可能没有水分。二来,袁、刘两人在招投标体制改革上各持的一套观念,竞深深吸引住他,他的思维被引入这一层中,一时半会儿也未及理出是非曲直。
而丛郸心下已想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招标大厦血案发生之后,刘子良立下的军令状该如何收场——尽人皆知的是,刘子良现在已不再是监察局局长,而是本市市委常委、义田新区管委会主任,兼市招投标中心主任。
十六
见完袁国群第二天晚上,丛郸又约萧郡出来。她是刚刚接到黄振电话,从他那里听到一些新情况,觉得该和萧郡说道说道。这样,大约八点刚过,两人便在离丛郸律师所不远的一家咖啡厅见了面。
各人要过咖啡,丛郸先问萧郡一件事:“袁国群昨天把刘子良立军令状的事都讲出来,我以为你今天就要曝光呢,这么大一桩新闻,怎么报纸上连半个字都没有?”
“唉,别提了,到现在我脑子还是一团糨糊,连里面的忠奸黑白都分不出来,曝哪门子光去呢。”萧郡直摇头。
“真是个死脑筋,分什么忠奸黑白。”丛郸也是一阵摇头晃脑,直晃得她那西瓜太郎头的发盖儿打着旋旋,然后说,“算了,算了,叫你出来是想跟你说点儿正经事,你晓得刘子良和秦剑雄之间是什么关系吗?”
“啊呀,你真是天上地下的,怎么把他俩扯到一块儿了。”萧郡眉头拧成了麻花,面情上显出些许烦躁不安来,“不是一个市委常委,一个公安局长吗,还能有什么关系呀?”
“同性恋。”丛郸脸定得平平的。
“什——么!”萧郡一声惊叫,眼眉都放出光彩来,“还有这样的事?”
“信了吧?还说我天上地下,看你兴奋那样儿,同性恋你也敢相信,真不愧是干记者的呀。”丛郸奚落道。
萧郡的神色又灰暗下去,淡淡地说:“那他俩还能有什么关系?”
“他俩呀,是发小。”丛郸说,“还不止他俩呢,还有咱们市的首富,吕孟庄,你知道吗,这三个人,老家都是西山古镇的,从小一起长大,后来一直同学到高中。”
听到吕孟庄的名字,萧郡倒是有些诧异,不过他不明白丛郸到底想说什么:“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和咱们有关系吗?咱们是干吗来的,你都把我弄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