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振坐在一把黄木椅子上,头戴一顶旧草帽。他面前的水潭里长着几棵高高的水草,正随风轻摇。丛郸骤然见到这样的情景,心下亦感染到几分隐居的淡泊宁静。
“老师。”丛郸脆生生地叫了一声。
黄振拧过身来,满眼的慈祥。他一手把着钓竿,连连招呼丛郸去他旁边的石几坐。
这时候,老伴在屋里听到声音,也连忙抱着暖瓶、茶杯出来,招呼丛郸坐下,又是擦桌子,又是沏茶。小小一个院坝,登时热闹起来。
这阵太阳已有些烤人,石几却在一株老香樟的繁枝茂叶底下,让丛郸不时觉得凉风习习,好不惬意。
黄振依旧坐在木椅上,一手把着钓竿,一边和她拉起了话。
黄振问了几句律所近况,操心丛郸适不适应现在的工作环境,又乐呵呵地对着老伴,自我解嘲一样说,我们这些老家伙,尽躲在乡下偷懒喽,把律所交给一个女孩子家,你看,人家居然干得比我们在的时候更有声有色。
老伴满脸慈祥地笑着,在旁边附和,好啊好啊,孩子有出息,有出息了。
丛郸被两位老人夸得心里头甜滋滋的,她也不磨时间,只说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份工作,更喜欢眼下这种工作状态。然后,就转到正题上来,跟黄振说起李万水的案子,还有市里打黑的种种情形。
“你上次来电话问接不接李万水的案子时,我就觉得事情蹊跷,他李万水多大的身家啊,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为什么愿意找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律师?”黄振听了丛郸一番讲述,面情上已然生出兴致。
黄振把钓竿往开挪了挪,又说:“那吴剑晔也是,他不替李万水打官司,暗地里又在替李家张罗官司,五十好几的人了,他还想搞什么名堂。”
“我倒不怕吴剑晔、李万水搞什么名堂,反正接到我手上就是一桩案子,给别人怎么打官司,给他也怎么打,这一块应该出不了啥状况。”丛郸晃了晃头发,然后问黄振,“老师,您说,市局搞的打黑专项行动半途停下来,会不会就是因为李万水的案子办不下去了?”
“为什么这么想呢?”黄振一愣,“这次打黑,抓进去的大老板不是都有七八个吗?”
丛郸从她长长的狗熊挎包里掏出来一个文件夹,打开后翻到一页递给黄振看:“我做了一个分析,老师您看,李万水身上有两个明显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一是这次打黑抓进去的老板中,他实力最强,名声最大,在外头造成的影响也是最大的;二来吧,换从公安局的角度看问题,他们是断定李万水做了招标大厦案子的。”
“你是说,李万水是这次打黑的最大目标?”
“我觉得是,”丛郸指着她画的一幅示意图说,“公安局这次打黑,源于招标大厦血案,打的旗号是铲除招投标领域的黑恶势力,所以,不管他抓多少老板进去,不管动静闹得有多大,公安局最终都得给外界交代两件事情,一是招标大厦的凶手到底是谁,二是抓进去的这些老板最起码得是黑社会。我感觉公安局原来的想法,就是想拿李万水来做交代,但是后来的情形偏离了公安局的预料,李万水不承认干了招标大厦的案子,他们定不了案,然后就去挖了些李万水的旧案,想给他坐上涉黑罪名,结果又被检察院打回去了。”
“这个秦剑雄啊秦剑雄,”黄振拿住文件夹的手不经意地抖了一下,突然语重心长起来,“我一直就说秦剑雄是个法盲,没人信,你看他,一辈子办案就是对付小毛贼那一套,工作从来就是简单粗暴,不讲证据,不讲法律,盯上哪个,拉进公安局一顿打,以为人家都会认卯。现在都坐到市公安局局长这个位置上了,你看他思路有半点儿变化没有?招标大厦多大的案子?全市搞一场打黑专项行动是多大的事情?他居然还是那个办案思路,这该弄出多少冤假错案?”
“老师,原来您了解秦剑雄啊!”丛郸问。
“怎么不了解,几年前他当上市公安局长的时候,组织上来人听过法学会的意见,我们这一帮老同志都对他有成见。这个人啊,在基层所、队和底下区县公安局待了好些年,身上却连一点儿法律的味儿都没有熏出来。”黄振闲居乡下多年,老法律人观念中那点固执却一点儿没消减。
“他后来是怎么冒起来的呢?”黄振干脆丢开钓竿不管,转过身来和丛郸说起秦剑雄来,“就是靠刑讯逼供那一套,打人打出了名,打得地方上的小混混不敢在家待,跑别的地盘上去了,于是老百姓就喊他是青天,说他把治安搞好了。老百姓不懂啊,刑讯逼供这一套一旦形成了习惯,形成了风气,它既能对付小毛贼,调过枪头也能对付老百姓,多少冤案就是这样出来的啊。”
“噢,这样啊,难怪这次打黑又闹得满城人都喊他是英雄。”丛郸撇了撇嘴。
“你分析是对的,”黄振把文件夹合起来,递回丛郸手上,“秦剑雄办案子就是这个德行,现在八成是李万水的案子绊住他了,他办不了李万水的涉黑罪名,再要办其他人恐怕更不容易。”
“老师,我的担心就在这里呢,如果真是这样,我们现在岂不站在公安局的对立面。”丛郸那张甜甜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怕啥,你打你的官司就是了,他不敢为难到你头上。”黄振有点儿赌上气了,嗓音陡然高起来,“我们律所他不是不知道,他明白你背后有我们这一帮老人手,你就按你的思路往下办,看他秦剑雄能无法无天到啥时候。”
已经回屋多时的老伴听到黄振高声大气说话,知他又动了怒,赶紧跑出来,在大门上望着他喊:“老头子啊,你好好说话啊,省得老毛病又犯了。”
丛郸也瞧出黄振有些齁气,赶紧上前搀住他胳膊,一边给他敲背捶胸,一边说了些宽慰话。
黄振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儿,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然后又说:“丛郸,你这次回市里,记得去见一个人,这个人对市上招投标这一块研究了很多年,是个老人手,秦剑雄为啥要搞个招投标打黑,他应该知道原因。”
这天中午,丛郸留在黄振家吃了午饭。饭桌上,老两口都问她,谈对象了没有。
丛郸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说自己现在每次出去见人,都刻意收拾得像个女孩子,可也不知男人怎么了,竞没一个喜欢她,没一个找她表白的,她想着去找男生表白了吧,又觉得初恋就这样贱卖了,忒不划算。
丛郸几句话,逗得两个老人乐不可支,他们就问,那有没有你喜欢的啊。
丛郸想了想,叮咛说,我告诉你们了,你们可不要告诉我爸妈,我吧,居然喜欢上一个仅仅见过一面的男孩子。
“是吗?一见钟情也不是坏事,试着往下处一处啊。”
丛郸吐了吐舌头,说:“哎呀,我还没问人家结婚了没有。”
一句话又逗得老两口止不住地笑。
十五
黄振让丛郸去见的人,叫袁国群,也是他这一辈古稀之年的老先生了。
袁国群是从市政协副主席位置上退下来的,算是市里老领导,因此至今仍和老伴住在市委大院的老式宅院里。
今天,丛郸和萧郡赶午睡结束时间一起过市委大院来,经门卫通报,又过了武警岗,才在一丛竹子地边上找到袁老家的小院子。
袁老身上处处显着老干部的做派。他在书房见两位年轻人,稍微听清来意,就转身去一大堆文件中翻找材料。
丛郸在旁边讨乖巧:“袁主席哎,黄老师说您对市里的招投标工作有好深好深的研究。”
“哦,是,他是我的老伙计了,当然知道我有研究。”袁国群边说话,边找到一份材料,然后抽了出来,递到丛郸手里,“我也想和你们这些年轻人见面,你们一个律师一个记者对不对,这多好。”
丛郸一看,是六年前的一份政协提案。提案名称为《统筹改革我市招投标体制》。其中,在“第一提案者”栏,填写的正是袁国群的名字。
这份提案写得直白,放到现在叫丛郸、萧郡两人看,依然能闻到里面的火药味。
提案正文开头,是袁老画的一张表格,表格里面详细统计了市里十余起与招投标相关的刑事案子。
因这些案子发生时间截止在五六年前,萧郡和丛郸之前并不了解,待现在一件一件浏览下来,两人都唏嘘不已,惊诧于当年的招投标市场竟然乱到了这个地步。
“袁主席,你说这还叫什么市场啊?整个儿就一黑吃黑的江湖。”萧郡感叹道。
“江湖?”袁国群冷笑一声,“江湖有江湖的道义,江湖还有江湖的规矩呢。它?它连江湖都不如。”
萧郡听了,一边摇头,一边继续往下看提案。这时候,袁国群又转过身去,在桌角的一只小书架上翻找其他材料。
当年全市政府工程的招投标工作,可以说是山头林立的一盘乱棋。首先是市上和底下区、县分开来搞,市上各部局的工程,专门放在市一级招投标机构交易,区、县各单位的工程则放在区、县一级操作。其次,在市、区两级,每一级再各自为政。比如,公路工程的招投标,有交通局下设的公路招投标中心,市政工程则有市政委下设的市政工程招标处,市、区两级的教育工程,甚至配套了各自的教育招标中心。
袁国群认为,这种各自为政的局面,就是全市招投标的致乱之源。“政府各部门手里握有工程,它代表工程业主一方,业主工程招标,放在自己下属的招标机构来操作决断,这就是典型的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自己的事情自己说了算。”袁国群在他的提案中这样写道,“自己不受监督,权力任由行使,弊政根源在此,招投标就成了一个臭鸡蛋,跟着,腐败、黑恶、暴力便像苍蝇一样扑上来。”
除了这一方面的考量,袁国群专门为招投标改革跑去基层搞调研时,还发现一个问题。
各招投标机构作为各部局下属事业单位,各有各的办公室,各有各的编制,各招了一套人马,也各建一套招投标工作设施。但由于分解到各部局的工程,一年到头并不多,于是这些招标机构普遍使用频率低,工作量严重不足,从而形成机构闲置、人员闲置,造成国家行政事业资源白白浪费的局面。
“从调研情况看,这些招投标机构,绝大部分是全额财政的事业单位。它们在设立之初,多为解决本单位干部家属工作安置,或是为本单位工作多年的合同工转换身份,是因人设机构,因人要编制,因人定岗位。机构设立之后,一方面自身不注重硬件投入,另一方面因机构过多,导致投入分散,使得各招投标机构普遍缺乏最起码的招投标硬件保障和技术保障。”
袁国群在提案中直言不讳地陈述了他看到的现状:“有些招投标机构,仅只配了办公室、办公桌,连评标、开标的专门房间都没有,更别说通信屏蔽之类的必需设备,简直和皮包公司没什么两样。造成这一现象,是因为招标办实际已成摆设,其上级单位的工程招标,完全由上级个别领导决定,招标办成了按领导意见办事,替领导个人决意走手续、盖印章的帮凶机构。”
袁国群从市政协副主席位置上退下来后,直到六年前还是当时一届市政协的委员。他这份提案,就是他当政协委员时,联名其他几位委员共同向当时一届政协会议提交的。
当年,这件提案交上去,在市上轰动一时。而后不久,市政协就将提案转到市政府,市政府再层层转到各个与招投标相关的职能部门。当年年中,提案便获回复,市政府原则上同意在全市范围内启动招投标体制改革。
袁国群就是看自己主张的改革提上了议事日程,觉得心中夙愿已然了却,当年年底,他才因年龄、身体几方面原因,主动辞掉了市政协委员的身份,从此只在家中养老。
六年之后,一把年纪的袁国群,又把当年提案翻出来,拿给两个年轻人看。这其中,却隐着老人家的另一番故事。
原来,全市的招投标体制改革工作在六年前下半年启动后,直到第二年年初才拿出一套新的操作方案来。
这时候,袁国群虽不再是政协委员,但市上考虑到他是老领导,又是这次改革的倡议者,因此还是督催执行部门把新方案送到他家来。
这次改革的牵头部门是市监察局,体改小组组长则由时任市纪委副书记、监察局局长刘子良出任,因此往袁国群家送方案的事就由刘子良亲自出面。
刘子良精瘦一个人,面相生得尖嘴猴腮,他到袁国群家送方案时,虽处处显着谦逊的样子,却总不受待见。
袁老尤其嫌他一副娘娘腔,只接过方案后,连留人喝茶的客气话都没一句,就打发他走了。
刘子良走以后,袁国群才戴上老花镜,把厚厚一沓改革方案从头到尾看了个透透彻彻。袁老这番看罢,一股怒火便涌到胸口上。
袁国群的政协提案功课做得很足,不但陈情了过去招投标的积弊,他还提出一套系统的改革方案。按照他的设计,全市招投标体制改革的要义就在于“统筹”二字,而改革实施的关键一步,就是要把各级各单位的招投标机构统筹整合起来,在全市建成一个独立的大招投标系统。
这个系统一要集纳利用原先各招投标机构的硬件设施,建成一个技术设施一流的大招投标中心,二要实行垂直管理、独立运作——它并不隶属于有工程业主身份的政府部门,但全市政府工程都交由它组织对外招标。
袁国群的这套改革思路,实际是借行政力量之手,朝旧体制切一刀。这一刀先把政府各部门手里的大小招投标机构统统砍掉,然后再给招标机构与政府业主单位之间划一条界限,把招标机构限定在工程中介位置上,让它当好“裁判”,政府部门作为“运动员”,其部门领导和长官意志再不能胡作非为,转而都交由招标机构裁判。
袁国群的改革方案大致如此,而他之所以对刘子良火冒三丈,不止认为刘子良的新方案偏离了他的意思,他是一味觉得刘子良在这中间耍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