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关注的不是李万水,是市上打黑的事情,”萧郡决定把话撂明白了,“你要有兴趣,可以一起来关注,这对你打官司或许有帮助呢。”
“别,你搞的是公共调查,我收了人家律师费的,要保护李万水的私人权益,咱们道不同,何以为谋?”
“咱俩的道太相同了,都是为人民服务,咱要不合作,简直没法向人民交代。”萧郡嘴上这样开着玩笑,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要想把打黑的事情弄透彻,就非得跟眼前这个西瓜太郎头一起合作不可。
十三
去年,丛郸刚一毕业,就到了现在的律师事务所做了一名执业律师。
这家律师所是她们法学院一位退休老院长开办的。律所规模本来就不大,加之几个合伙人都是退休后的老同志,平时疏于打理,一年到头便很少接业务。
丛郸从大四第一学期,就在外面大律师所实习。那时候,实习工作由学院统一联系安排,律所也是和学院建立合作关系的对口实习基地,因此无论在规模上还是运营上,都比她现在的律所更像一回事。
但整整一年实习期,却没给丛郸留下什么好印象。实习刚开始那一阵,她每天除了装订案卷能勉强坐上一会儿,其他时间差不多都在打印机和扫描仪之间打转身。
中期正式有上案律师一对一地帮带了,却只给了短短两个月时间。上案律师又都是早上不来单位点卯下午不跟单位汇报的主,你打他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无法接通,好似躲猫猫一样,弄得丛郸这帮人,整天整天地只好干一件事,那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干等老师回来。
实习期临到快结束的三个多月时间,神龙现首不现尾的律师们终于飘回单位来了,还格外主动招呼起这帮实习生来。不过,这时已没什么好差使了。
这三个月,是律所集中安排的客户拜访期,凡是所里律师,不管多大的牌子名气,都得放下架子,去跟企业、老板销售律所的法律服务。
当然,律师们干这活路,不至于像销售员那样跑断腿磨破嘴。丛郸就发现,每个律师好像都有说不清的人脉,只见他们早上坐在办公室打一通电话,晚上就安排好了饭局,然后营销学教科书上说的那些目标客户,甚至目标客户所属行业的政府官员,一步到位全约齐。
偏是这种饭局,男律师们都好带个女实习生出去应酬。也正因为这一点,律师们才赶在这个时节跑回所里来,主动亲近实习生。
丛郸是家族遗传的原因,天生带了八两到一斤的酒量,加之为人又活泛,这一下,她倒成了律所里的香饽饽,有时候遇上几个律师都要订饭局,他们还得商量个前前后后,好把丛郸的时间错开来。
丛郸也不矜持,只要自己抽得开身,也乐得出去见见世面。好在律师约的饭局,一般喝酒归喝酒,说笑归说笑,场面上倒也没有平日里说的那些龌龊事情,所以丛郸她们也不曾遇过难堪。
不过席上多了丛郸这样的女生,大家很容易就闹起酒兴来,尤其是那些老板,谁都想跟她掰一把酒劲儿,可硬碰硬地端起杯子来,还真没几个人能喝得过她。
记得有一回,丛郸遇上拿合同年限跟她赌酒的事。当时一桌饭都快吃罢了,对方老板偏偏瞧不出丛郸的酒量,到签法律服务合同的时候,老板非要换二两多装的红酒杯跟丛郸硬端白酒,说是丛郸能跟他碰几杯,他就签几年的合同。
结果,才碰过第三杯,丛郸还好端端地站那儿,对方一个大男人竞“扑通”一声栽倒在桌子底下,差点儿不省人事——这个人就是李万水。
当天,是所里老律师吴剑晔叫丛郸跟他一起去赴饭局。丛郸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于李万水的名声,她以前多多少少从街坊邻居那里听到过一些。所以,当在路上听吴剑晔说,这次去和李万水吃饭,她忍不住“天哪”一声喊叫出来。
吴剑晔有专门司机开车,他自己则大腹便便坐在司机后首的位置,前面副驾座上丛郸这一声大叫,吓得他和司机都一愣神。
“怎么了,这孩子……”吴剑晔还没开腔,旁边司机先撇一句话出来。
“老师,李万水不是黑老大吗,咱们还去赴他的饭局呀,好可怕。”丛郸拧过身来,朝年过半百的吴剑晔嘟起了嘴。
“呵呵,因为这个呀,”吴剑晔的一双儿女也就丛郸这个年龄,他和丛郸说话便有些长辈的味儿,“怕什么怕,律师面前哪来什么黑老大。”
“外面都说李万水是黑社会嘛。”丛郸顾自说她的话。
“唉,大字不识一斗,法盲一个,你说他能黑到哪儿去呢。”吴剑晔说道。
这天晚上,丛郸第一次见到了传闻中的黑老大。不过,一直到后来李万水喝趴下,丛郸也没瞧出他身上黑社会的劲头来,只是他举手投足间,倒是脱不开一股子暴发户的气息,满口也是老子天下第一的口气。
这时候的李万水风头正劲,公司做得有声有色。吴剑晔则是业内资深的刑辩大律师,在市里面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这两个男人凑在一起,着实算一道风景。
没承想,才过两年多时间,前一阵李万水出事时,吴剑晔突然给丛郸打来电话,说是李万水的妻子找他代理案子,他自己不便出面,也不愿意他们律所出面,所以决定把李万水的案子介绍给她来做。
丛郸进了现在的律所后,经手的案子并不多,但每一起案子都是一帮法律界星宿级的老同志方方面面教着她,她在这一行的长进就格外大。
丛郸对业内的人情世故大致了解一些,听吴剑晔说不方便,心知他一定是碍着谁的情面,不好出来帮李万水的忙,因此就问:“吴老师,你都不便出面的案子,我接手了能帮上人家?”
吴剑晔没有正面回这句话,只在电话里跟丛郸扯了一会儿他发明的“灰网理论”,那意思是,他在市里到处都是人情,已经不是自由身,没法子像年轻人这样啥案都能接。
临到快挂电话时,吴剑晔又意味深长地对丛郸说:“李万水现在又不指望你干别的,只要你当一个简单案子去办就行,你只考虑法律、证据两件事,别的都不管,能办到哪一步是哪一步。”
丛郸接过李万水的案子后,丝毫不敢怠慢,这段时间,她已多次去看守所会见了李万水,跟他做了方方面面的交谈。后来,公安局第一次将李万水的案子送检察院审查起诉时,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公安局申请调阅案卷。
随着对李万水的案子越摸越熟,丛郸渐渐就看出当中的问题来。一是公安局当初抓李万水的由头,是怀疑他主使了招标大厦的血案,可是这么大一桩案子,公安局自始至终只有空对空的怀疑,竟然拿不出一丝一毫的证据证明李万水涉嫌其中。
这说明什么?这至少说明公安局决定抓李万水的时候,办案思路已经定偏了,很可能他们已经认定招标大厦的案子就是李万水干的,所以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一步把李万水控制在手上,然后屈打成招,想靠这种土办法给李万水定案。
这在办案思路上,是典型的有罪推定。
没想到李万水在招标大厦一案上,反弹得厉害,自抓进去以后,就一口咬定不是他做的。他这样硬杠上了,公安局也就奈何不了他。但也正因为这样,公安局气急败坏之下,才翻了他的老底,一气给他落了十多件案子,并搭上了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的罪名。
公安局这样办案,怕连瞎子都看得出来,挖旧案不过是耍手段,逼李万水认招标大厦案子,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可是,说也奇怪,李万水在招标大厦案子上死磕,在其他案子上却丝毫不做辩驳,全盘认了账。
丛郸把这些老案子细细捋一遍,发现大多是过去李万水在招投标市场上犯下的,这些案子差不多每一件都留下了把柄,连他与人一对一密谋串标的情景都被对方录了视频,这次统统落到了公安机关手里。
这样,丛郸就看出另一个问题,明明公安机关是在招标大厦血案办不下去之后,为了照样拿下李万水顶罪,才去翻他的陈年旧账。按说翻旧账比办新案更不容易取证,但公安却把这笔旧账翻得又快又准又狠,件件拿到了铁证。
这又说明什么?这说明李万水早就是公安嘴边的一道菜,很可能还在招标大厦血案之前,公安局就盯上他了。问题就出在这里,公安局为什么要这样盯李万水,为什么早就掌握他犯罪,却到现在才拿下他?
这次丛郸在看守所会见李万水,李万水朝她声泪俱下地喊冤诉苦,说他被抓进去后,办案人员根本不让他说多余的话,只给他定了一个主题,就是交代招标大厦的案子,如果不交代,或是说与主题不合的内容,办案人员听都不听,也不做半个字的笔录。
丛郸问李万水,办案人员有没有打你?李万水哭得声音都快嘶哑了,说不打不打,他们怕留下证据,他们看我一直不交代,就掰开我的眼皮,拿闪光灯一次一次闪我的眼睛,说是要把我弄成睁眼瞎呀。
丛郸听了这些,原本打算报到检察院去,让检察院对公安局刑讯逼供进行调查,后来她一想,特意跟吴剑晔交换了一下意见。吴剑晔劝她先不要报检察院,一是没有证据,二来报了也不定能起到什么作用。
丛郸也掂量着时机不好,最后听了吴剑晔的建议,不过她故意问吴剑晔一句:“吴老师,你觉得招标大厦的案子是不是李万水做的?”
“这个啊,真是不好说,”吴剑晔叹了一口气,稍作沉吟,又说,“关键是公安局现在不止揪他招标大厦一个案子,翻的旧账太多,依我看,就算李万水把招标大厦案子扛过去了,光那些旧账摞在一起,也够他坐一辈子牢的。”
“吴老师,我关心的是,假设招标大厦案子真不是李万水做的,那马上牵扯到另一个问题,”丛郸边想边说,“招标大厦的案子就得另有其人吧,这个人会是谁呢?”
“呵呵,你想得太多了,要说这个呀,那就是秦剑雄秦局长的事情了,咱们操不上那个心。”吴剑晔别有深意地说,“你别看秦剑雄现在打黑打得满天飞,老百姓都叫他青天、打黑英雄,他要是一直找不出招标大厦血案的真凶,你看他跟市上领导怎么交代,你看老百姓不叫他狗熊才怪。”
电话里面,吴剑晔的态度一直有些暧昧不明。丛郸本来不用事事都来问吴剑晔的,她之所以要找他,是觉得他和李万水交道深,应该知道李万水案子的真相,因此她刻意来和他讨教、商量,心底是想从他这儿套出真话来。
没想到吴剑晔是说半句留半句,丛郸听来听去,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其实在招标大厦案子上,就算撇开法律、证据不谈,就凭丛郸这段时间和李万水、周王桂的接触,直觉也在不停地告诉她,李万水并没有做招标大厦的案子,而吴剑晔是老律师了,这点儿判断不应该没有,但他却含含糊糊模棱两可,这里面难道没有更深的文章?
正当丛郸为这些事理不出个头绪,她从周王桂那里听说有记者介入到案子中来,这样,她才决定和萧郡见一面。
丛郸原是想从萧郡这里探听更多消息,没想到见面谈过之后,才知道他知之不多,也是出来摸消息的。
十四
和萧郡见过之后,这两天,丛郸专门去了律所主任黄振家里一趟。
上次和萧郡见面一聊,丛郸听出来,在萧郡猜测当中,原本含有一层意思,怀疑是李万水这边走了上层渠道,做通了工作,才导致检察院故意给公安局难堪,使李万水的案子迟迟不能过关。对此,丛郸口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明白,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
她是李万水的代理律师,从她接触的情况看,李家现在差不多到了墙倒众人推的地步。连一个多年打交道的老律师吴剑晔都不愿碰李万水的案子,估计他的人脉也到不了萧郡想象的程度。
另外,李万水的案子之所以被检察院打回来,实际也非萧郡估计的那些因素,而是她从中竭力争取,才起了关键作用。
她接过李万水的案子,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虽然公安挖了李万水的老底,给他坐实了十几宗案子,但这些案子充其量够个串通投标罪、行贿罪,或者打架斗殴、故意伤人一类的罪名。而李万水除了一家公司,根本谈不上什么组织,手上又没有人命,加之公安一直说不出李万水有没有保护伞,因此,她觉得,即便把十几宗案子摞在一起,李万水也够不上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
有了这个认识,丛郸暗暗设计过一条辩护思路,就是先抓案件定性问题,争取把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一条拿掉。
这样,公安局第一次刚把李万水案送到检察院审查起诉时,丛郸已将提早拟好的一份辩护人意见书,同步呈递到了检察官桌上。
后来,丛郸又多次去检察院做陈述,把其中的法律关系阐述得头头是道,检察官清楚她说得在理,也认为涉黑一条,事实、证据都不足,于是才把案子打回到公安局,要求做补充侦查。
因为了解这一段内幕,丛郸和萧郡聊过之后,摸清了他的底细,知他对李万水一案了解并不深,猜测怀疑也多半偏了方向。不过,萧郡这次跟她说起报社停掉打黑专栏的事情,却又引她格外注意。这两天,她就屡屡想到一个问题,难不成李万水一个案子,已经影响到市公安局如此大一项工作部署?如果是这样,自己做的这一切,是不是无形之中搅进一个更大的局面中去了?
丛郸自觉拿捏不准这些问题,于是才决定去黄振家里,要向老先生搬一回救兵。
黄振今年七十多岁了,从法学院院长任上退休后,除了市法学会名誉会长的头衔至今赖不掉,其他虚虚实实大大小小的社会职务、头衔都通通辞了,这些年,他就和老伴一门心思在乡下养老。
这天上午十点光景,丛郸在一片绿油油的菜畦边看见黄振家的房子时,黄振正在门前院坝上坐着,一动不动地朝坎下的小水潭垂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