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郡依旧钩着男子的头,顶着他慢慢走到了天井。到了天井,地势一下开阔了,萧郡扫了一眼围在面前的人,瞅见一个中年男子正一脸茫然的样子,遂朝他说:“你,拿你的电话报警。”
一看中年男子那面相,就是个没主意的人,这会儿听萧郡点名要他报警,他只好左看右看,四下里跟大伙儿讨眼色。
不承想,天井上的人刚才还气势汹汹地喊打喊杀,这会儿见要他们拿主意,都生怕自己被点上卯,纷纷躲开了中年男人的眼神。
萧郡把这个情形看在眼里,心下已经有底。他猜这帮人八成都是被撺掇来的亲戚近邻,帮忙在边上喊打喊杀壮壮声威可以,真要实打实地干仗,怕没几个愿出力。
他手底下一松,把领头男子放开了。
“你想坐牢容易,别拉你亲戚朋友一起下水。”萧郡把半截瓶子扔到旁边的垃圾筐,一边对怔在面前的领头男子说,“你这不是帮李万水,你是给他家添乱,在害他,明白不明白?”
这天,四邻亲戚散去后,周王桂把萧郡迎进客厅,重新让了座,沏了茶,谦声问:“萧记者,你要我说啥呢?”
萧郡便不客气,说:“不是我要你们说啥,是你有没有话想要跟我说?”
周王桂搓了搓胖乎乎的手,谨慎地说:“我是,我是真不晓得跟你说啥话。你都看见了,万水进去后,我一个妇女家,六神无主哇……”
“我这样跟你说吧,”萧郡听周王桂的口气,知她还没放下戒心,就打断她说,“这种时候,记者能找到你家来,对你、对李万水都是一次机会,为什么不试着利用这个机会?总比你和一帮亲戚一筹莫展强吧。”
周王桂抬起头来看了萧郡一眼,面情上有几分焦急:“可是我能说啥啊,我说有人整李万水,你信吗,你都不信,别人还信?”
“只要有证据,我为什么不信?”
“天哪,萧记者,这种事能有证据吗?人家要整你,难不成还提前给你打个招呼立个字据?”
“你可别这样说,凡事就得靠证据。公安局起先抓李万水是因为招标大厦的案子吧,但他不承认,公安也拿不出证据来,所以这一条才没落他身上。你看看,没有证据,就算公安想整李万水,那也不成啊。”“呵呵,那既然招投标的案子算不到老李头上,是不是放回来就算了,怎么还去挖他的老底。落实的那些事情,哪一件是现在犯的呢,全都是好几年前的事,这不是专门整人,是什么?”
“你说李万水冤,就冤在这里?”
“我没说冤,我就跟你说,这是有人在故意整李万水。”
“这个……”萧郡颇有些失望,应付说,“不管过了多久时间,总是他做过的案子,我觉得你就凭这一点说公安整你,可能有点儿不妥吧。”
“啊呀,萧记者,你这不是来替公安当说客的吧,”周王桂冷笑一声,“你去看公安局给老李落实的几宗案子,全都是他几年前招投标市场上犯下的,可那个时候,你知道招投标市场是啥行情呢?”
萧郡摇了摇头。周王桂一双胖手摩挲着沙发扶手,情绪激动起来:“我敢说,凡是那几年竞过标的企业,没有一家是干净的,谁都有案底,可为什么单单拿我家老李开刀,还不是我家老李得罪了人。”
“得罪了人?谁?你是说,这次是有人报复老李?”萧郡连声追问。
“这我现在没法说,”周王桂又挤出一脸的不信任来,“也不会说。”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说?”萧郡觉得这个女人心收得很紧。
“我看进展,”周王桂脸上怒气未消,末了,她叹一口气,方才说,“萧记者,我也看出来,你不是为了我家,不是为了李万水而来,当然,你也不像是替公安帮忙的,你肯定有啥疑惑解不开。老实跟你说,这段时间,来我们家的,啥人都有,各有各的想法,我都没理视。你呢,我只当你是记者,回头我把李万水的律师介绍给你,她叫丛郸,你跟丛律师多问问情况就是了。反正,我提醒你,这里头水深,老李在当中就是个小角色,你要能帮到我们,就帮一把,帮不到,别给我们带麻烦就是了。”
萧郡听了周王桂这一番话,不好再讲其他话,当即抄下律师电话,转身告辞了。
十二
萧郡从李万水家回去后,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就打电话给丛郸,约她聊一聊李万水的案子。
两人本来不认识,可是丛郸一接萧郡电话,就当他是熟人一样和他开玩笑。
“是萧郡啊,人家李万水老婆昨天告诉我,说你这个记者跟亡命徒一样,你说我见你安不安全哪。”
萧郡心想又遇上一个老江湖,在电话这头笑了笑,也就跟着扯淡起来,说一个女律师跟亡命徒见面有什么不安全,亡命徒和色狼又不是一回事。
两人只在电话里开了几句玩笑,便不再陌生了。萧郡原来还想着,要去丛郸办公室跟她见面,但丛郸主动约他晚上一起吃饭,他就顺口答应下来。
丛郸提前订好了一家日本料理,位置就在青湖公园那一片。萧郡因为当天下午没多少事,所以赶到下班时分,提前去店里候着。
这家日本料理,他以前不曾来过,进门是要上几级青石台阶的,迎面的外墙壁上镶了一幅上接着屋檐下挨着地边的日本浮世绘版画,画上只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神态清寂又有几分谦卑的日本僧人的样子,画面着色却不如一般日本浮世绘那般艳丽喧嚣。
店面被这巨幅版画占去多一半的面积,只在旁边留下窄窄一方小门供人进出。萧郡挑帘进了店内,眼前却豁然开朗。偌大一片中厅都不设座,只修了一泓清泉,正突突地往外鼓烟冒水,生生造出日本温泉的气氛。
除了进门这一方,其他三面是一转圈的雅间。萧郡按丛郸的预订去了进门左侧的一间。服务生帮他把格子门轻轻拉开时,他看见里面是榻榻米的铺设,便脱了鞋走进去。
这一间临湖,隔着窗子,窗外青湖公园中荷花开得正盛。萧郡席地坐在小方几前,看了一会儿荷花,觉着无趣,随手从旁边壁龛上翻出一本书来看。恰好这本书是介绍日本风物人情的,萧郡翻了翻,看见中问有一章,专门说到日本的黑社会,因心里对这字眼存有几分敏感,索性就认认真真看起来。
丛郸今晚赴约迟到了,当她悄悄滑开雅间的格子门,装模作样伸长了脖子,往里瞧那个未曾谋面的“亡命记者”时,看见萧郡长发飘飘,正侧身捧着一本书看,不禁尖叫起来:“哇,我还说来见流氓记者,你这文绉绉的,书生一个嘛。”
丛郸说这句话,有意夸张了表情,不过,眼前这个文绉绉的大男孩,与昨天周王桂在电话里跟她讲的那个拼命三郎,的确不怎么搭边。
“呵呵,我还以为今天要见个小太妹呢,结果是个学生妹。”
萧郡仰起头来,看见立在面前的丛郸。印象当中,他好像从没见过这种剪西瓜太郎头,挎一条狗熊棉布袋,穿短裙,还配一双白色泡泡袜的刑辩女律师。
“那你就当我是学生妹喽。”丛郸踢掉鞋子,在萧郡对面坐下了。
“看你这打扮,我得认真跟你道个歉,早上不该在电话里和你开玩笑啊。”
“什么玩笑,”丛郸瞪大了眼睛,“噢,你说你是色狼。”
“不是,不是,”萧郡连忙说,“我不是说我是色狼,我说我不是色狼。”
“没关系呀,色狼要长成你这样,我也喜欢。”
萧郡本来一直觍着笑,丛郸这话出口,直把他听得一愣,不知往下接什么话好。再看看丛郸脸上,却像个没事人样,这会儿都已经看上菜单了。
这天晚上,两人胃口都好极了,彼此又不避生,吃得格外起劲儿。
快吃罢饭,几杯清酒喝得脸色绯红的丛郸,突然想起忘了吃章鱼丸子,连忙又大呼小叫,喊萧郡给他点。
萧郡很少见女生这样排开阵势吃饭,他自己也难得这样的吃兴,等彻底吃罢了,盘盏都收下去换上来两杯清茶,萧郡呷了一口,放下杯子,头一句就问:“你天天都这样吃饭?”
“嗯。”丛郸好像还没从吃饭的状态中苏醒过来似的,嗯了一声,回答得半醒半睡。
萧郡一看她这个神情,兀自笑了,心想还是等她醒了再说话的好。
这时候,丛郸却懒洋洋地说开话了:“刚才看你读日本黑社会的文章,跟寒窗苦读一样,这种马路杂志,你读出什么名堂了吗?”
“你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眼力倒是不差,”萧郡敷衍地笑了笑,想起来问,“对了,你学法的,跟我说说看,日本的黑帮组织,怎么还是合法的了。”
“呵呵,哥哥你学什么的?”丛郸问。
“金融。”
“噢,我就奇怪,聪明人问的问题为什么总是很弱智,原来是专业不对口哇。”丛郸晃了晃脑袋,坐正了身子,“日本差不多算是唯一给黑帮组织合法地位的国家,不过,人家的黑社会可不是咱们这收账放鹰打人绑票的地痞。”
丛郸噎得全身打了个冷战,缓过劲儿后又说:“此前呢,我就看过日本警察厅的一份白皮书,说是现在的黑社会连贩毒、操控卖淫的买卖都不玩了,直接把手伸到了金融市场。在日本啊,一度有数百间上市公司怀疑被黑帮的资金渗透进去了。”
“嚯,什么情况?”萧郡也坐直了身子。
“黑帮最高境界喽,你们学金融的有前途了。”
“哦?让我想想,黑社会搞金融,身份彻底漂白了,是不是?”
“别老土了,大叔,人家根本不用漂白身份,人家的格调就那样。我最近还看过日本黑帮专家一个分析,说日本黑帮已经是日本国内最大的私募股权投资公司了。”
“私募股权投资?拿着一把钱到处找公司入股哇,这还是黑社会吗?”
“是黑社会啊,所以像你这样学金融出身的,是很有潜质往新一代黑社会方向发展的。”丛郸揶揄道。
“嘁,什么新一代旧一代,别糟蹋咱们学金融的。”
“谁叫你专业这么对口呢,看看人家日本,黑社会老大已经是金融大亨了,再看看咱们的黑老大,还戴着金链子跟人抢工程,还提着刀上招标大厦砍人呢,黑社会都沦落到这个份上了,你们学金融的不着急吗?”
“哈哈,我急什么呀?”萧郡附和道。
“我是感觉吧,咱们的黑社会再这样走下去,再不吸收你们这样的新鲜血液,再不往金融方面转型,它就玩完了。”
“哦,果然是黑老大的辩护律师,满脑子都装着黑社会的发展大计。”
“什么黑老大的辩护律师啊,”丛郸突然把话锋一转,瞪大了眼睛说,“法院没有最后判决之前,我的当事人就是无罪的,你怎么口口声声叫他黑老大。
“好好好,我错了,再不说他是黑老大了,我发誓。”萧郡举起右手,朝丛郸行了个礼。
丛郸看见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咯咯地笑起来。
这天晚上,萧郡和丛郸聊得杂,两人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扯到好些话题。后来,到外面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青湖公园里映射满了彩灯的光影,萧郡才想起来问丛郸,李万水怎么就非得请你当她的律师。
“你这问的都是些什么问题呀。”丛郸一脸的不屑,懒得回答。
“不是,我是自打见你真人,就觉得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好像都挺反常的。”萧郡说得一本正经,“按说,像李万水这样的人物,他得请个肥头大耳的大律师,却怎么就把你这样坐没坐相吃没吃相的小屁孩请来了。”
“哈哈,”丛郸笑得无拘无束,她把一个抱枕扔向萧郡,“我有那么可爱吗?说得你好像满心喜欢我似的。”
萧郡接住抱枕,口里一时没了词。
丛郸定了定神,问:“知道咱们律师界的灰网理论吗?”
“不懂你们的黑话。”
“跟你说啊,就你说的那种肥头大耳的名律师,他们一个人,就是一张灰色的网。”丛郸一副街头闲人说江湖的口气,“名律师为什么有名?可不是他个人的名气,而是他结的那张网有名,它能把司法、行政、权力、资本和各种资源编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所不能、无所不通的大网。
“怎么说这网是灰色的,应该是黑色才对。”萧郡说。
“因为见不得人,平常人也看不见它,所以就叫灰网喽。”
“那我就不明白了,这些个律师一天到晚替人打官司,他都干些什么呢?”萧郡故意问。
“你以为名律师天天趴那儿翻案卷,写辩护词呢,你以为他们打的真是官司呢?”丛郸不屑地说。
萧郡一愣,问:“那他们打什么?”
“打关系啦,”丛郸故意把这几个字咬出些港腔来,乍一听上去,就像是“打官司”的谐音。
“哈哈,原来律师是做这个买卖的呀。”萧郡打趣说。
“去去去,那是你说的名律师,像我们这样刚出道的律师,编不了那样的网,我们打的才是官司,不是关系。”
萧郡笑了笑,不露痕迹地将话转到正题上去了:“照这个灰网理论,李万水还真不该找你,他更应该找名律师才对。”
“不懂了吧,”丛郸说,“李万水这样的人,本来就是这张网上的人,可你想想看,一旦他被这张网踢出局了,他还能糊里糊涂请那些名律师帮他打官司吗,那不就是自投罗网了?”
萧郡听出点意思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丛郸继续说:“老板到翻船的时候,醒得早的就想起法律了,所以拼了命找这些打老实官司的青年律师,只有那些还没醒的,还一个劲儿地找那些名律师,他们是想找一张更大的网,以大网治小网。”
萧郡听丛郸这一番话,才知眼前这个西瓜太郎头藏着一成智慧在青春孟浪的外表之下。
“照你说,李万水是被人踢出局了。”
“得了,我这是喜欢你才和你展示一下智慧,一切到此为止,可别再往下问了。”丛郸把萧郡的问题避得开开的,反过来却问一句,“我还没问你呢,你干吗盯着李万水的案子,跟你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有关系啊。”萧郡抱一双手在胸前,一只手单单跷起大拇指来,轻轻划着自己的鼻头,他是在想,到底该把话说透,还是继续和丛郸绕弯子。
“干吗这样看我,不会说你爱我吧。”丛郸弯着头,故意向萧郡眨巴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