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些消息、说法都一真半假,当中定然夹杂不少水分,一般人只当热闹听了,落不下价值,可一入了萧郡的耳朵,这就好比一堆沙石打上了淘金船,他非要从一堆烂泥石沙中拣出一粒半粒的金子不可。
萧郡习惯性把每天听到的马路消息一条一条写在自家客厅的小黑板上,有事没事,他朝沙发中一躺,然后盯着这些五花八门的消息发一阵呆。
经这样来来回回梳理、对比,渐渐地,萧郡的注意力就落在一个人身上。
这个人叫李万水,是招标大厦血案发生当晚,警方突击行动抓进去的老板,至今也是招标大厦血案的最大嫌疑人。
李万水旗下的万水工程公司参与了环山景观路一期工程的最后角逐,并进了开标会,结果却落标了,但血案发生时,唯独他公司的工作人员无一挨打,全都毫发无损地离开了招标大厦。所以,明眼人一看,他行凶打人的嫌疑最大。
但李万水被抓进去后,每次提审,要么问死不开腔,一句话不交代,要么顾左右而言他,尽说些与案子无关的话。总之,他是打死不认招标大厦的案子,这就给公安落实材料制造了大麻烦。
之前,刑侦局新闻处跟萧郡通报过李万水的案子,当时萧郡安排打黑专栏照例做了报道,报道第二天,又在刘军林安排下进看守所采访过李万水一次。李万水的德行,萧郡在这次采访中颇有领教。
这李万水知道自己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坐在萧郡面前,他根本不理睬提的那些问题,只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他自己的话,别人想插话都插不进去。
他说的啥话呢,一概是自己如何白手起家,又如何一步一步兴家立业。说到动情处,竞能号啕大哭,可你看他流的那些眼泪,也不像是造作出来的。
李万水就这样生冷不吃,在这种情况下,公安局一气之下才把他查了个底朝天,连他发迹之前行贿、打人的事都通通挖出来了。
几十宗案件摞在一起,眼看把李万水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给坐实了。可是,等公安局把案子交到检察院,却又被检察院退了回来。
照公安局这边的口气,是检察院故意从中刁难。检察院公诉科的人一会儿说案件事实不清,要公安局补充侦查;一会儿又说李万水犯的案子够不上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这种情形,很可能是李万水找了人,做通了检察院的工作。
公安局这边说了检察院的种种不是,对此,萧郡一方面不敢全信,因为公安和检察院闹这样的矛盾是家常便饭。但另一方面,萧郡也不是完全不信。毕竟到现在为止,李万水的案子还没从公安这一环脱手出去,这就说明检察院至今不同意他们办结的情况。
萧郡原先对这次打黑变动有过两种推测,一是觉得这一轮打黑,可能打上了大人物,公安局惹了自己惹不起的人;二是怀疑打黑出了错案,影响到公安局这一次的专项部署陷入某种被动当中。后来打通秦剑雄电话后,听他说那一番意味深长的话,萧郡心里已倾向于第一种推测,而且,他隐约觉得公安局惹的这个人,就是李万水。
李万水本人的实力、背景,以及现如今闹出来的种种风声,恰好都和萧郡推测的方向沾得上边儿。因此萧郡觉得,不如抓住李万水这根线,顺藤摸瓜往下走一走,兴许能碰些真相出来。
之前萧郡采访李万水,听他说过不少自己的故事,后来又找旁人打听询问,得知这李万水在市面上也算个人物,尤其在市上的招投标市场,颇混出了些名声。
李万水是东郊朝阳区人,没有多少文化,据说至今除了会写“李万水”三个字,平时与人谈合同、办手续,都由他读过小学的媳妇代笔。
早年,李万水在东郊开拖拉机,专门给附近工地送砖拉河沙,渐渐累积一点儿人脉后,才学着别人的样子,去请工地上的老板下馆子进歌厅,然后从他们手上揽活路包工程。
起先,李万水是小打小闹,只敢包点儿泥水、瓦工的活。他这头把活揽下来,那头就通知媳妇去市里劳务市场雇小时工。两头这么一对接,他就把中间的钱挣了。而他自己,依旧还开着他的拖拉机供料送货,一样也不耽误。
这样一路摸爬滚打下来,李万水竞把一帮临时工拉成了一支施工队。施工队在他手上又盘了两三年,摸着门道的他连拖拉机也不开了,一口气办起了自己的建筑工程公司,开始接几十上百万的大工程。这家工程公司,就是一直发展到现在的“万水公司”。
李万水早年在东郊市面上是吃喝嫖赌样样占全,多年就没攒下什么好口碑。但他起早贪黑给人拉沙送砖,务的总算正业,街坊四邻虽忌惮他,不大与他往来,背地里说起他下的那份苦,却是心服口服。
李万水这次被抓进去以后,外面自有人怜惜他,说他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开这家公司,结果把自己一步步陷进去,拔不出来了。
李万水刚开公司头一两年,生意还算顺手。那时候,李万水是老一套,请人吃饭、耍小姐,酒桌子上把自己往死了喝,给人拿回扣是一沓一沓的现金。后来工程越接越大,尤其是政府工程,走的都是招投标的路子。李万水大字不识一斗,连标书都弄不透彻,赶上投标、竞标这些事,他原来学的那些野路子就只有靠边站了。
市里搞工程的一帮人还一直传李万水的一个段子。说是李万水第一次去招标办公室报名,真是提了一杆标枪过去的,原来他以为投标是比甩标枪,还在家甩开膀子练了个把来月。
这事情当然子虚乌有,是外面一帮人拿他寻开心,故意编造的一出笑话。不过,李万水后来在工程招标市场上的名声,却比这个段子臭得多。
从警方侦结案情看,李万水曾经在工程招标市场上,可谓是上下其手,全然不把规则放在眼里。
起初,他把吃喝嫖赌拉人下水那一套照搬过来,在招投标各个环节上打点,不是贿赂评标委员,就是提前把标的信息搞到手,再比着招标条件往进递标书。
他在这上面比一般人舍得下功夫,他能打发公司一帮人把每个评标专家的家庭住址打听出来,收了他钱的就要替他帮忙,不收钱的,他就使些泼皮无赖的手段恐吓人家。
到后来,李万水简直把招投标当成看家生意来做,什么围标、串标,他一样都没落下。他甚至闹过一出荒唐事,四家公司竞标一个工程,其中有三家公司的联系人电话,都背在他一个人身上,中间被人点了炮,招标办现场打三个电话验证,结果三个电话挨个儿在他腰里响。
这次李万水被抓以后,专案组找了市里搞工程的老板了解他的情况。这些老板看李万水已经进去了,才一股脑儿吐了实情,说是早前几年,只要李万水看上的工程,他们干脆不去竞标,要想竞标,也是先等李万水那边动静,只有确定李万水不往进搅和了,他们才愿意行动。
在生意场混下这样的恶名,往后发达了,李万水为人处世越来越张狂。
有一回,李万水读初中的小儿子,因为给同学过生日,约着去了朝阳区一家歌城唱卡拉OK。孩子们只管玩闹,到唱完歌准备结账时,服务员检收设备,发现点歌的触摸屏被敲破了。歌城让赔一千元了事。本来这个价码也说不上是讹人,但孩子们来这里,原是比着身上的钱唱了几个小时,到了点,连多一分钟都不敢耽误,这会儿哪里还拿得出一千块来。
歌城这边当班的经理,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处事也不老练,想不来这帮孩子的处境,只当是遇见扯皮赖债的客人,横着脸一个劲儿地催孩子们拿钱拿钱。
李万水儿子是个憨大个,人老实,不大开腔,在这群孩中显得老成。平素这帮孩子又喊他老大,这会儿大家你说我说的,话里面自然也少不了老大长老大短。
经理一看他们还有老大,便只按规矩来,单就望着老大要钱,再不跟其他孩子哕唆。当晚,其他孩子都陆陆续续回了家,歌城这边硬是不让李万水的儿子走。
到半夜,李万水左等右等不见儿子回来,连忙打电话到其他家长那儿问情况。这一问,孩子们说了实话,却把李万水听得火冒三丈——就算是要赔钱,为啥放了别家的孩子,偏要把我儿堵住呢,是欺我儿憨厚老实,还是看我李万水不顺眼。一气之下,李万水叫了几十号人,浩浩荡荡开进歌城去救儿子。
外面后来传说,李万水冲进歌城,一把把他的憨儿子揽进怀里,往大厅沙发上一坐,顺手拖过茶几到面前,把几百万现金倒在茶几上,然后朝手下人发话,砸一个屏幕奖一万块。
这家歌城是小本经营,哪里经见过这样的阵仗。好在歌城老板闻讯后来得及时,估计也都是老江湖,五十多岁的男人,到场后二话不说径直跪在李万水儿子面前,磕头捣蒜地喊叫高抬贵手。
李万水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儿子找回了面子,才平了心头怒火,罢住了手。从此以后,他的恶名却是越发地传得广泛。
这次招标大厦血案一发生,市面上的人一听说有李万水搅和进去了,等不得公安抓人,也不管将来定不定得了案,大家心里面早就认定,必是李万水下的黑手无疑了。
十一
朝阳区在城东三环外,名义上虽算在主城区内,却是地地道道的城乡接合部。这两年别的区发展快,朝阳区倒好像没沾上城市经济的边,区上喊了几年的现代观光农业,也迟迟发展不起来,所以萧郡每次进了朝阳的地界,都觉得四下的氛围不如其他区那么热火朝天。
萧郡今天来朝阳,是想去李万水家里找一找他妻子,看能不能从他妻子这边探些口风出来。
李万水家在城中村里面。从村口往进走,是一条闹哄哄的街道,街两边的门店一家挤着一家,从日杂百货到洗头按摩,一直连出去百多米远。
李万水家的宅院刚好在街中段,因为占了好几个口面,却又不像别家沿街留出来一排门面房出租,所以一条闹市到了李家这儿便被切成两段。
宅完有一座镶铜的大门,门下两边各立一只铜狮子。萧郡左右打量了一下,一座宅子显在外面的装饰点缀,都是暴发户的路数。
这会儿将近午饭时分,大门半开着,里面不见人走动,萧郡抬脚便进了门。
进门是天井,站在天井中间,萧郡这才发现,除了大门这一面,其他三面分别是七八层高的楼。这些楼回廊相连,逐层后退,使得天井往上的视觉空间越高便越开阔,真有几分壮观。
楼顶上现出一架白色飞机胖鼓鼓的月土子,这是李万水的私人飞机。一边机翼伸出来,悬在天井上空,机翼挑着一盏斗大的红灯笼,灯笼身上一个黄丝绣成的金字“李”,招摇着山大王的气象。
“谁呀?”右边一幢楼内,有人在房间里面朝萧郡喊话。
萧郡见门上挂着纱帘,看不清里面的人,便走上前去。他掀开纱帘,看见客厅沙发上有三四个人,遂朝他们打招呼,一边报了自己的身份。
“记者?你来干么子?”
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一脸警惕盯着萧郡。萧郡估计她就是李万水的妻子周王桂,因此一边递上名片,一边望着她说:“我想见一下李万水的爱人。
女人接了名片,递给旁边一个敦敦实实的女人。这个女人拿起名片睥睨片刻,眼皮都没抬,懒懒地问萧郡:“我是他爱人,咋啦?”
“前段时间,在看守所见了老李一面,他朝我喊冤,说招标大厦的案子不是他干的,我今天刚好来朝阳,就顺道来找一下你,看看你们是不是有什么情况,可以跟我们反映。”
屋里的冷气开得足,没有一个人招呼萧郡坐下。萧郡做这一行久了,这种情况没少碰到过,也不以为意。这时候,其中一个年轻男子突然站起身出去了。
周王桂听了萧郡的说辞,脸依旧端得平平的,眼睛却盯着茶几,估计她是在琢磨,要不要跟记者说些情况。
萧郡见周王桂这副神情,以为她在犹豫,便跟着赘了几句开导的话。
这时候,外面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还没等萧郡反应过来,先前出去的年轻人已领着一帮人凶神恶煞地闯进客厅来。
“你想弄啥?”领头的年轻人个头没有萧郡高,他几步冲到面前来,仰着头,指着萧郡鼻子恶声恶气地问。
萧郡一边往后退,一边把刚才对周王桂说的话讲了一遍。说话时,他顺势扫了一眼,看见除了进到客厅的几个人,纱帘外台阶、天井上,还有将近十来号人。
“反映情况?反映啥情况,人才抓进去,法院还没判呢,你们报纸就说他是黑社会?”领头的人开始吼叫,额头上青筋暴跳。
萧郡一时有些慌神,急忙解释:“没说他是黑社会呀,只说他涉嫌黑社会犯罪,是涉嫌,这也是公安的说法。”
“去你妈的涉嫌不涉嫌,你到街上去问问,现在谁不说他是黑社会?”年轻人说话时,把右手高高地挑起来,狠着劲儿朝外面指指戳戳,然后又收回来指着萧郡骂,“我看你们这帮做记者的,就是嘴贱。”
年轻人声音越喊越高,外面有人跟着起哄:“打,打呀。
萧郡看这架势,讲不成理了,现在纵是领头的年轻人虚张声势,恐怕也架不住后面的人起哄,领头人一旦动了手,后面的人就会跟进来,那时他只有干吃亏。
萧郡瞥了一眼周王桂和刚才接名片的女人,两人一动不动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看来没有拉架的意思。
萧郡已经退过了沙发区,身子快抵住背后的酒柜,他只好且退且拧过身来,一边想脱身的对策。
这时,萧郡看见酒柜上立着半瓶白酒,便一把抓过来敲在了酒柜的方棱上。
“啪”一声酒瓶破碎的炸响,惊得两个女人同时站起身,外面人听见了,也立即挑了纱帘冲进来。
在场的人这才看见,萧郡左手已经钩住了领头男子的头,右手握住半截酒瓶,齿口正对着他的眼珠子。
“往出走。”萧郡头也没抬,命令道。
领头男子闭着眼睛,嘴、脸都在打战。其他人迟疑了片刻,开始慢慢朝外面天井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