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打来热水,倒进水桶,搓了毛巾递给女人。来,洗个脸。女人一边抹脸一边问,儿给你回电话没?还没哩。你刚才来的时候门锁紧没?锁紧啦。户口本和医保的本本带来没?刚才不是没找到户口本么,明天我回去拿,顺便给鸡喂食。是啊,这鸡还饿不得,不然过年他们回来就没有吃的了。嗯,我晓得的。老倌子哎,你干脆今天回去算了,喂下鸡,这里睡得也不舒服。没事的,明天我再回去,晚上我在你床上挤一下就好了,在外面不就是这样的咯,哪那么多讲究。男人边说边把毛巾在水里狠劲搓洗几下,绞干,晾在床头的不锈钢栏杆上。
医生进来了,还是眼镜医师。十五床,明天去做一下检查啊,单子给你们。哦,好。十七床,今天好些没?母亲笑着给医师汇报,好些了,头不那么痛啦。不痛就好,十五床,抽血检查之前不要吃饭啊!哦。男人一张一张看着手里的单子,好像发现了什么问题。这个什么彩色B超上次不是查过么,又要查?嗯,隔了几个月啦,需要查一下。还要抽血啊?是的。大小便又要查?是的,在一楼交了费就去检查,检验科在几楼你知道啊。我知道。这个毛巾不要搭在这里,要晾在卫生间。哦,好好。
医生走了。女人向我们抱怨,唉,医院就是检查多,上次查了的还要查!母亲说是的是的,我上次来第一天也是的,检查费一大堆,不过反正现在可以报销一部分,比以前好点了。是啊,好点了。
护士送来费用清单,静脉留置针,37元,在一堆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中间。
十点钟以后,住院部内科二楼渐渐安静下来,走廊里偶尔有走动的声响。母亲已经入睡,均匀的呼吸声令我心安。我睡在十六床。半夜里朦朦胧胧间,听见十五床低声的对话:老倌子哎,我腰里痛,睡不着呢哩。我给你摸啊,你慢慢睡着吧。唉,还是痛,翻身都翻不得。嗯,我给你摸,摸了就不痛了。唉……
再也听不到其余的声音了。
3
阴沉沉的天气,好几天看不到太阳的影子。下午起风了,风从脖子里灌进来,很冷。
我走在去医院的路上,暗暗后悔没有戴条厚围巾。医院在县城一角,从我家去医院,要穿过几条街,如果不是母亲住院,我是从不走这条路的。经过路两旁的居民区,鳞次栉比的服装店,鞋店,手机店,个体诊所,等等等等,五花八门。
这是县城里最大的医院,也是深受全县人民信任的医院。在我母亲看来,这里没有不好的医生,没有治不好的病。没有公交车直接到达医院,但是门口的出租车很多。许多送客到这里的车辆,亮着红灯,慢慢在大门口徘徊,希望捡几个回头客。医院门口和对面,全是卖水果的小店和小餐馆,水果店里附带卖一些吃食。如果把医院比做一位母亲,这些店面都是她的孩子,她还要负责养活它们,让它们活得有声有色。大门右边有一个停车棚,自行车和摩托车,停车一次,收费一元。我刚把车停下,穿得厚厚的胖阿姨马上过来,我得主动把钱递过去。她已经习惯看到同一张面孔在这里连续出现好几天,甚至更长一段时间。把钱收定,马上坐在旁边的木凳上去,把手伸到旁边的小煤炉上烤火。
病房里突然热闹起来,来了两个人,提着水果和饮料,来探望十五床。女子大约三十几岁,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棉帽子。进门便叫姑妈,十五床高兴地从床上坐起来,招呼她过来挨着自己坐。她满脸笑容地向我们介绍,这是她娘家侄女。侄女解开帽子,露出酱红色的脸,她有一双和十五床一样的双眼皮大眼睛。
侄女腼腆地朝我们笑笑,转过去叫身后的男人过来叫姑妈。站在门口的男人手里拿着摩托车头盔,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走近了几步,微微弓着腰背,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姑妈姑父。姑父把我们这边的木凳搬过去,递给侄女婿坐下来,又忙着给他们俩倒茶。
女人拉着侄女的手,输液管拉动输液瓶,晃来晃去。姑侄俩手叠着手,说个不停。女人此刻是快乐的,面色红润,愉悦的笑容在脸上扩散开来。如果不是躺在这里,手臂上没有连着输液管,我不会认为她是一个病人。侄女婿坐在凳子上,端着一次性塑料杯,有人问一句,他便答一句。
侄女接了一个电话,便起身安慰姑妈几句,向姑父告辞。侄女婿也忙忙地拿起摩托车头盔,很拘谨地道别,跟了出去。
女人转过来向母亲介绍这位侄女,勤快,老实,可惜没生个儿子,和婆家相处不来,最后离婚,带着女儿改嫁给刚才那位老实巴交的男人了。她摘取了侄女在婆家遭受不幸的几个场景片断,详细描述着。母亲一边听,一边发表着自己的意见。我听得有些气愤,忍不住插了一句:生女儿就离婚,太差劲了,早点离了好!女人接过我的话茬,唉声叹气:唉,你不知道,我侄女婆家是独生儿子,我兄弟也就这么一个女儿,都想孙子咯。我说这孙女难道就不是他们家的?唉,就为这个孙女儿跟谁姓,两家人都吵了几次架哩!
母亲的输液瓶差不多空了,按了床头的呼叫器,护士进来抽针。三十来岁的护士长弯着腰,动作娴熟,很轻巧地拔出针头。洁净的护士帽后面露出黑亮的直发,服服帖帖地躺在她小麦色的后颈。
女人在护士长出去后续上刚才暂停的描述,母亲继续关注。她们愿意被凡间俗世的悲欢离合掌控情绪。而大人物的叱咤风云,明星们的八卦新闻,她们都不关心。
暮色渐浓,寒冷的季节里天黑得早,病房里得开日光灯才能看得清。妹妹送来稀饭和医生嘱咐的清淡小菜时,十五床的男人也从医院食堂打来盒饭。照例是一盒菜,两盒饭,他们告诉我,这样只在一个盒饭的基础上加一元钱。女人坐在床上,男人把女人腿边的被褥拽一拽,压一压,确定没有冻着了才坐在木凳上。女人不停地嗔怪男人,说了不要紧的,这房里有空调,不冷不冷!
母亲喝了一碗稀饭,吃了一些小菜,比前几天都要多。妹妹说着自己一日的行踪,吃完母亲吃剩下的稀饭和菜肴。我从水房打来热水。十五床女人的被子上铺着一个塑料袋,防止菜汤溅到白色的被单上。他们边吃边说话,吃得很慢,还没吃完。我吃过医院食堂的盒饭,八元一份,有青菜,煎鸡蛋,还有一点儿荤腥,有时候是胡萝卜炒肉丝,有时是青椒炒肉,或者是洋葱炒肉,五花八门的蔬菜加一点儿肉丝或者肉片。男人一定是看着厨师现炒了买来的,病房里飘着淡淡的煎鸡蛋香味。
晚上,十五床的手机响了。男人催促着,快接快接,是儿子的电话!女人大声说着电话,嗯,好!没事!不要紧的!我过几天就出院了!不痛了我就出院了!钱的事你们不要担心呐,我和你爸还有钱!医保(农村合作医疗)还可以报销的!哦,来来来,你爸来接电话!男人急忙接过手机,和儿子说话。女人一脸幸福的笑,望着正在接电话的男人,好像两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都在她面前站着。那个分量更重一些的年轻男人,远在广东,好几天才用现代化的通讯技术给她送来一些信息,却是她最大的慰藉。
男人和儿子说了差不多五分钟,在电话末尾说了一句,嗯,钱的事你不用担心呐,我和你妈还有钱,医保还可以报销的。男人和女人的电话结束语如出一辙。这样的雷同,应该不是巧合。
男人放下电话,女人坐在床上笑嘻嘻地告诉我们,儿子和媳妇今年过年都会回来。陈旧的深红色绒线帽盖不住满头花白的头发,好几绺从一侧耳后露出来,映着灯光,有些闪亮。
4
又一个周末。冬日里的暖阳,讨人喜欢。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觉得天和地之间的距离也拉远了,这个世界突然变得空旷和阔大。带着温度的光亮,给医院的屋顶抹上一层带着暖意的颜色,让这些冷冰冰的建筑物有了烟火气。
我带母亲做完检查回来,已经快到中午十二点。检查结果令人欣喜,我们随时可以出院了。十五床坐在木凳上,笑着和我们打招呼:检查完了啊,还好吧?母亲说还好咯,明天就可以出院了。那好啊,我们今天就回去了。就出院啊?母亲不知道是放不下和她这几天里建立起来的感情,还是不相信她的病情到了可以出院的程度,很顺溜地说出了这四个字。女人倒是毫不在意,继续叙述她要出院的理由:反正不痛啦,回去算了,孙女儿在亲家那里住了个把星期啦,上学不方便,也不晓得习不习惯,从小到大都是跟我睡的;栏里的猪还是托别人喂的,也不晓得喂瘦没;快过年啦,猪要杀了,鸡也要收拾了过年,熏点腊肉过年了让他们带去……
男人在清点衣物,把衣服一件件叠好了,用塑料袋装好,再放进一个装过化肥的蛇皮袋里。不锈钢饭盒,衣架,毛巾,牙刷,口杯,一样一样,有条不紊,放在塑料水桶里。黑黑瘦瘦的脸庞上,颧骨突出,胡子很杂乱地铺陈在腮帮和下巴上,和头顶的头发一样灰白相间。胡子和头发记住人的年龄,甚至比人记得更清晰。
眼镜医师拿着一沓单据和工作日志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女护士。十五床!他一边看工作日志一边和十五床说话。你们今天一定要出院啊?男人依然低着头收拾行包,女人把头部转向朝着门的方向,回答医师的询问:唉,回去好,六十几岁了,不需要浪费孩子们的钱,不痛了就算了,回去,回去。医师也不再说什么,低着头在本子上写字。回去也好,快过年了,要是有哪里不舒服再来啊。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句话听着暖心,有些像叮嘱家里人。女人连连答应,哎,好,好,多谢医生了啊!医师从本子上撕下一张写好的纸,递给女人。你们到一楼去办出院手续啊,医保的电脑里自动结好账了,你们不要担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来问问护士。来了这么久,我突然发现这位不会笑的医师也很温柔。
哎,好好好,多谢多谢啊!女人站了起来,她的男人也放下了手里还没有收拾完毕的物品,两人除了道谢还是道谢。男人一副讪讪的表情,竟有些像做错事的小孩。
十七床!医师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哎!我应了一声。你的检查结果我看了,恢复得很不错,要多注意休息哟。哎!母亲脸上终于有了宽慰的笑。我说了十几次她气色一天比一天好,还有一大篇一大篇宽解安慰的话,终究没有换来这样一个笑容。她已经从潜意识里把自己健康的自由交给了医院和医师,他的这句话,才是一个特赦令。
下午我和母亲散步回来时,十五床已经空了。护士把房间整理过,被褥已被收走,一些横的竖的粗的细的不锈钢管,组成的床的形状,静静地伫立在病房里。
晚饭时我和母亲一起在病房里吃,十五床走了,我可以和母亲各坐一把木凳。打开电视,我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母亲安静地吃饭。我突然想起十五床,同居一室差不多一个星期,除了知道他们来自哪个乡镇,我还不知道他们的姓氏。十五床和十七床之间的称呼就是每天的无数个“哎”字。
母亲提议饭后出去转转。我挽着她的胳膊下楼。暮色薄薄地悬挂在头顶,很多房子里亮起了灯。母亲想知道这所医院的结构,指着这里那里,都想去看看。我们慢慢走着,路灯已经亮起来,泼洒在水泥路面上。医院里的花草很少,一直走到后面的职工宿舍,才见到几棵香樟树。小型篮球场边有几个小花坛,里面只剩下秋日里残剩的菊花,花瓣早已枯萎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几片倔强的叶子还在茎上,在傍晚的寒风里,微微有些瑟瑟。“喵……”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猫,从我们脚边飞速经过,还来不及看清它皮毛的颜色,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回到病房已是八点多。十五床上面有人躺着在输液。我望了一眼,是一位面容干瘦的老男人,戴着帽子,衰老得只剩下层层褶皱,已看不清面部器官原来的样子。床头卡片上的内容,只有年龄一栏依稀可见:86。床边木凳上坐着一位陪护模样的男子,两鬓斑白,双手插在棉衣口袋里,盯着电视屏幕,也不看我们。
没有语言的搅拌,病房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我打来热水,母亲去卫生间洗脚。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门开开关关,陆续进来了三个男子和一个女子,年纪差不多,听他们谈话,都是十五床的儿女。
十五床一阵激烈的咳嗽,仿佛是撕裂了一块厚重的布匹。女子伸手把他扶起来,坐在床上。他的头垂到胸前,不看任何人,像一棵被岁月风干的老树。
母亲洗漱完毕,坐在床上默默地看电视。十五床家属的谈话音调越来越高,语气也在升级,四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为谁留下来陪护开始了辩论。母亲,我,86岁的十五床,好像都不存在了。
母亲突然也咳嗽起来,我慌忙起身。母亲拉住我的手小声说,我们给医生请假吧,我今晚不想睡这里。
我和母亲坐进出租车时,母亲说,我们出院吧。
我说,好,出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