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柠柠
1
清早,接到电话,母亲身体不适。
医院是一个忙碌的地方。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进进出出。看病的,探病的,形形色色。我从楼上到楼下,一趟又一趟,带母亲检查。然后是等待,担心,焦虑。所有的心情都系在那一沓化验单上,母亲的生杀大权仿佛攥在医生的手里。
戴眼镜的男主治医师三四十岁,长相斯文,身材颀长。如果脱下医生的职业装,走在大街上,有点像带着忧郁气质的文艺青年。深深内陷的眼睛躲在黑框眼镜后面,带着几分常人难有的锐利,透过镜片,似乎能看透人的内脏,像X光。我不喜欢这样的眼睛,让人无所遁形。和医生打交道很少,也不知道是不是每个有些资历的医生都有这样一双有穿透力的眼睛。拿着检验结果的那双手,手指修长,指甲剪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残留。手背可以看到凸起的青筋和隐隐的毛细血管。
医生办公室没有我想象中整洁。屋角有一个体重秤。椭圆形的办公桌上,放着各式纸张和书籍。眼镜医师没有抬头,看完一张又一张检验报告单,开始询问。这里痛不?痛。有多久啦?好几天了。以前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情况?是的。多久以前啊?好几年了。嗯,上年纪了要注意,住院,内科二楼。嗯,好好。
一个年轻的女护士过来带我们去办理住院手续。脑后的马尾辫跟着这个矮小的女孩子,一翘一翘地在我眼前晃动。
病房内一共三张床,开着空调,比外面暖和。靠近门的一张床上,躺着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在打点滴。母亲被安排住在靠窗的十七床。护士抱来被子和床单,三两下把床铺好。而后有人拿来一张小卡片,插在床头,上面写着母亲的名字和性别,年龄,病名,等等。
又一个护士提着一包物品走进来,大声叫道,十七床!哎。我忙不迭地答应。母亲还没有反应过来,十七床,在这段时间里,将是她的姓名和代号。量血压啦。好。母亲坐在床边的木凳上,脱掉棉衣,挽起一只衣袖。完毕。我问,血压正常不?还好啦,有一点点偏高,问题不大,平时吃过降压药没?天天吃,一天一粒。哦,坚持吃,没有大问题的。哦,好好。
我对母亲说,我们就是十七床,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仔细听着啊,十七床就是你。
母亲刚刚躺下,一个戴眼镜的护士推着小推车进来。十七床!哎!母亲应了一声。打针啦。小推车上堆着一次性注射器,输液袋,输液瓶。透明的包装里面装着透明的液体。
护士伸手拉过挂输液瓶的架子,金属碰撞的哐啷声清脆但不悦耳。病房的天花板上钉着一道道可以滑动的金属槽,输液架从槽里垂下来,还可以顺着床的方向前后移动。这是一栋年代久远的住院楼,房顶和墙壁都已泛黄。
这位护士手脚很麻利,一眨眼的工夫已经挂好输液瓶,插好注射器。动作利索总让人放心,不担心遭受多次扎针之苦。她专注地举着针头,细细的小水柱朝上喷出。你是十七床不?是的。有什么药物过敏没?啊,过敏?以前打针做过皮试没?哦,做过做过。知道是什么药做皮试不?那不晓得呢。哦。说话间,针头已经扎进母亲手背的血管,暗红的血液窜进细细的输液管,探了一下头,又随着药瓶里的液体迅速回到了血管里。
妹妹买来住院用品,还有一些水果,放在床头的小柜上。母亲用另一只手拿了一根香蕉,向十五床的白头发女人打招呼,吃个香蕉吧,刚才买的,新鲜的。满脸皱纹的白发女人摆动没有输液的一只手,表示拒绝,我这里也有呢,不要不要。母亲示意我把这根香蕉送过去。十五床的床头柜上很拥挤,放着卷筒卫生纸,一袋开封的老年人牛奶,一个没洗过的玻璃杯,几盒药,一袋棉签,两个苹果用一个塑料袋装着。我找了一个空隙,把这根香蕉挨着装苹果的塑料袋放下。
白头发女人表示谢意,这怎么好意思呢,吃你的东西。母亲说这有什么要紧啊,这里还有呢。病房里这两个初次见面的老女人,俨然一对老朋友的口吻,令我惊讶。母亲全没有平日里见到陌生人时的拘束和忸怩。
白头发女人圆胖脸,脸上沟沟壑壑比母亲多,估计应该年长些。深褐色的老年斑,撒在脸上和手背上。一双慈祥的眼,在丛生的皱纹中努力占据着一席之地。齐耳的白发用发卡束在耳后。衣着整洁干净,不像是从山村集市上廉价淘来的衣裳。我说你怎么一个人在医院呢?她说女儿在哩,刚才出去买东西了。正说着,一个女人推门进来,五十多岁的样子。白头发女人笑着指给我看,这就是我的女儿哩,刚才出去了。她女儿和我们寒暄,你们是新来的啊?是啊是啊。母亲在十七床上应答。这位女儿面色竟然比母亲要黯淡些,清瘦,眼神中露出深深的疲倦。
女儿把两大包物品放在门边,径直去卫生间清洗玻璃杯,然后出来倒水,冲牛奶。把床尾的摇把摇了几下,床的前半部分缓缓升高,白头发女人上半身也顺势竖起来,成半躺半坐姿势。接过女儿冲好的牛奶,小口小口地喝着。女儿问,你饿不?我不饿,你回去吧,再迟就赶不上车啦。白头发女人也没有看她,一边喝牛奶一边看电视。墙上的彩色电视大概是二十五寸的,很壮实,看多了薄薄的液晶电视,忍不住对这个庞然大物多看几眼。屏幕还算清晰,有记者在电视里采访或者说是调解什么纠纷,几栋乡村民居前,有几个男人女人情绪激动地申诉着。外地方言,听不太懂。
女儿交代几句后提着两大包走了,临走时说明天会来。
我找护士借来一床被子,打算在十六床对付一个晚上。打热水,端饭。母亲躺着,和白头发女人聊天,絮絮叨叨,混着电视机的声音,我来不及细听。中间有上晚班的医生带着护士和实习生查房,询问。我躺下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妹子你帮我开一下灯咯!”白头发女人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后说话了。我起身,打开灯。她很努力地用双手按着床沿,让自己的上身立起来,从抽屉里拿出金属饭盒和一包方便面。然后俯下身子,白得像雪的头颅和手臂一齐垂下来。她想提床底下的暖水瓶。手臂尽力地伸展,双手微微发颤,仍然还有一手掌的距离,够不着。我翻身下床,弯下腰,把暖水瓶提出来。
方便面的香气在病房里弥漫,我强行忍住心中的厌恶。学生时代吃得太多,我至今对方便面极度反感。白头发女人端着饭盒,大口大口地吃着,还不忘向我致谢。我说您女儿怎么不在医院过夜呢,她说我有儿子哩。答非所问。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妪独自住在病房里,吃方便面,我有很多疑问。十六床挨着十五床,但是我们还没有熟稔到可以探听隐私的程度。
第二天我下班后再来病房,白头发女人没在床上。母亲说她去收衣服了。住院部尽头有洗衣房。母亲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关于白头发女人的故事。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在省城上班,一个在外地做生意,女儿在农村。都很有钱呢,以前都给她请了保姆。母亲眼里有几分艳羡。我说你羡慕不?不羡慕,有钱没得人,也不好,吃个方便面也没人泡。请了保姆怎么还要女儿照顾呢?外人哪有自己女儿好。女儿干吗晚上回去啊,这么大年纪的老人扔医院里不管。女儿也娶儿媳妇啦,儿媳妇怀孩子了,儿子在外面,交代要把媳妇照顾好。女儿没空就再请个保姆啊!母亲白了我一眼说,你以为保姆好找啊,老人和小孩儿都不好伺候,谁愿意干这个。我有些佩服平日里不善言谈的母亲,半日工夫便采集到这样多信息。
话音刚落,白头发女人进来了,怀里抱着几件衣服,笑着和我打招呼。我问,您女儿呢?回去啦,媳妇打电话,要吃新鲜菜,唉!最后重重叹了口气说,和我一样的劳苦命,不过反正我明天要出院了,我儿子媳妇对我都很好,我女儿在医院伺候我,我儿子都付给她工资哩。她有点像自言自语。
我说出院好啊,早点康复。
2
妹妹打电话说,妈不舒服呢,你赶紧来看看。
我赶到病房里,母亲躺着,歪着头,被子一直盖到下巴。脸色苍白。看到我,像孩子似的,眼睛里有了光彩。我的手臂痛咯!声音很轻,像是呢喃。我责问坐在一旁的妹妹,怎么不喊医生看看?妹妹一脸委屈说医生来过。
我心里窝火,掀开被子一角,撩起母亲的衣袖,查看右手臂。青筋和血管微微鼓着,衰老的皮肤早就没有了弹性。臂弯处贴着绷带,一处很生硬的隆起。我用手碰了一下,母亲便很快让开,喊痛。我问这是什么呢?她说不知道啊,早上打针的时候护士打进去的,下次打针就不用再扎针了。我明白了,这是我听过但从没见过的静脉留置针。我说你这几天打针都是好好的,干吗今天要用这个。母亲有些无奈和愠怒地说,这是护士要打的,我又没要!
我去护士站。两个护士坐着聊天,一个站着接电话,还有两个在忙着配药。一样的服装,我认不出谁是谁。清清嗓子,我问今天十七床谁打的针啊?静默。聊天的继续聊天,接电话的还在说话,配药的依然埋着头,也不看我。我把自己的话又提高几度重复了一遍。嗯,怎么啦?差不多一分钟后,两个聊天的人中有一个人回答我了。今天十七床谁打针啊?说啊,什么事!搭话的人戴着眼镜,走到我跟前,胸前的工作牌上有她的姓名。今天怎么给我妈用静脉留置针了?是啊,怎么啦?为什么要用这个留置针啊?我又不是只给你一个人用!戴眼镜的护士脸色不是很好。
我的心情已经被她撩拨得坏到了极点,声音不知不觉中又提高了好几度:你给人打针用留置针是不是要征求一下病人的意见?我又不是只给你一个人打!她的腔调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你们医院就这态度啊!我很烦躁。配药的一个护士走过来,向我解释,用这个打针好打一些,免得多次扎针,扎针次数多了也痛。她的胸牌上写着:护士长。我说我母亲又不是小孩子了,需要用么?再说你们要用这个也得征得同意啊!是的是的,不是看你妈妈年纪大么,怕扎针过多了她受不了。她现在就受不了,手臂痛得动不了,你们给取出来!可是已经输进电脑了,费用都收取了啊,不能退了,还只打一次呢!收费了我也不要,取出来!
护士把针管抽出来时,母亲重重地“唉”了一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肩上一个沉甸甸的大石头。
我看到十五床有人住进来了,一男一女,五六十岁,女人头上戴着一顶深红色绒线帽,脸上印着常年劳累过的颜色和痕迹。看装扮便知道来自农村。他们也不说话,没什么表情,望着我们母女三人和护士。床边放着塑料水桶和一袋子衣物,显然是做好了住院的准备。
下午来打针的是上午那个和我搭腔的眼镜护士。我如临大敌似的提高了警惕,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最多二十来岁,看得清皮肤上细细的绒毛,泛着属于青春的红晕。十七床,打针啦!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紧闭着双唇,蹲下来,很专注地给母亲扎针。眼镜后面的眼睛肿着,眼圈红红的,肯定刚刚哭过。
输液对母亲而言,似乎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她侧着头和新来的十五床聊天。病房对她们来说,是一个默许了不需要设防的空间。可以聊聊家常,聊聊病情,聊聊对医生和护士的评价,甚至还可以说说因为生病而累积的人生感悟。空调温度高,女人敞开棉衣衣襟,露出里面的手织毛衣,好几种颜色拼接而成。她一边说话一边吩咐男人把住院的物品放进床头柜里,再去打点热水。步骤娴熟,有条不紊,对医院也很熟悉的样子。
您是哪里不舒服呢?相互问完来处,母亲问到了真正想问的问题。老毛病咯,好几年了,肾脏有问题,这几年都住院,今年都来两三次了,哎,反正也不得好。女人好像在说别人的病情,一边说一边脱衣服,把棉衣叠起来,放在床头当枕头。再躺下来,拉过被子盖在身上。我也是老毛病哩,人老了,没办法。母亲不知道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女人用手撑住头部,面朝着我们,带着浅浅的微笑。是啊,怎么办呢,医生说要治好就要换肾,哪有那么多钱,儿子在广东打工,也赚不到好多钱啊,算了,我不想给儿女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