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是有根的物种,它的身影离不开故乡。在草的王国里,我认识的第二株草是我的母亲,她是一株艾草,散发着山野特有的清香。艾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种类繁多,分大叶艾、细叶艾、旗艾。艾的嫩叶可食用,老叶可制绒,供针灸用。艾子、艾蒿均能入药。
艾,它不仅是一株草本,它连接了母亲的姓氏。我姐弟六个,对母亲的称呼不是娘,不是妈,而是一个情感独特的字:艾!
当童养媳长大的母亲,虽然没有入学启蒙经历,不能识文断字,但她却一笔一画,学会了书写自己的名字。在那个出工打“正”字的记工本上,留下了母亲为自己书写的三个汉字:艾世莲。那是三个属于母亲的汉字,让她的一生与植物紧密相连,与艾为伴的三个字,成为追随母亲一生的符号。
母亲是一个充满生存智慧的乡村妇女,她的巧手让一个家庭,甚至一个村庄熬过了饥馑的灾荒。三年困难时期,农村饿殍遍野,在一些破旧的屋场前,随处蜷缩着双眼发绿的饥民。母亲出工之余,四处采摘艾叶,绿色的艾果成为果腹的第一道美餐。艾的数量有限,抵不住饥荒者的围歼,母亲只好开始新的寻找。第二道充饥的叫葛粉饼。葛根虽然肥大,但纤维粗糙,不易煮烂,特别是老人和孩子无法咀嚼,加上缺油少盐,即便是切成碎片,下锅爆炒也难以下咽。
母亲看着饿急了的孩子,看到全身水肿,虚弱得迈不开步子的家人,她便想尽办法,试探着用不同的方式采食。
通过反复摸索,终于找到一个可行的方法。先将葛根烘干,碾成粉末,再调入淡盐水,搅拌至糊状,把糊状的葛粉做成圆圆的薄饼,烘烤蒸熟。每天出工带上几块,就着茶水,送入空空荡荡的腹中,那个过程十分享受。很长时间家里人就靠这个作为主食,后来母亲把这个方法传授给了村里的妇女,大家按这个方法操作,重新燃起了炊烟,死气沉沉的村庄才算缓过了一口气。
村里紧靠大山,葛藤漫山遍野,顺着葛藤挖找葛根不是很难,那段日子,男女老少一齐上阵,打响了一场生存的战役。为了活命,悬崖峭壁间爬满了蚂蚁般的乡人。艰难的岁月,村里人勒紧裤带,依靠葛根、艾果熬过来了。尽管村民都在饥荒中残喘,但真正饿死的人并不多。多年之后,学营养保健专业的外甥回乡,偶然谈起葛根和葛粉时,大伙才知晓其中的奥妙。原来葛粉中富含蛋白质、氨基酸、糖和人体必需的铁、钙、铜、硒等矿物质,有“千年人参”之美誉。经常食用葛根粉,能起到强筋壮骨、通利关节、降血压、美容等功效。
那年中秋节,大伙都为饥荒而愁苦,没有谁为节日的到来而欢喜。母亲邀了几位女伴,进山捡拾苦楮籽,苦楮籽又叫橡子,外形酷似栗子,去壳磨浆可做成豆腐。苦楮豆腐烤干,拌上采摘的鲜桂花,那飘逸的暗香十分诱人。母亲与同伴们在家里弄了几大盆桂花糕,村里每人分到两块。那个中秋,村庄每一个角落仿佛都开满了馥郁的桂花,每一张嘴都咀嚼着桂花的香甜。转眼几十年过去,那批过来人一辈子都无法忘却那个香飘四溢的夜晚。咀嚼着满嘴的香味,绝望中的饥民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
饥荒的年月里,在母亲的巧手之下,芳香的植物成为一缕缕果腹的阳光。母亲除了能在草木中创造美食,她还能在枝叶下疗伤。敷草药是母亲家的祖传秘方,从外祖母开始就是远近闻名的草药郎中。无论是头疼脑热,还是疔疮疖毒,虫叮蛇咬,只要一敷草药,立马见效,附近村人屡试不爽。
小时候经常见到母亲从地里急匆匆地回来,爬上后山去扯草药。去的时候一般都是空着手,有时也会带一把茅刀。不一会儿,一服葱绿色的草药就送到了求助的村民手上。母亲扯的草药大部分用于外敷,只有少量会选用内服。
老家连绵起伏的幕阜山,那就是一座药草的宝库,历代山民经过反复实践摸索,发明了很多疗效甚好的偏方。有一位留学美国的博士,患上急性黄疸型肝炎,住院治疗数月,疗效不佳,后来只好漂洋过海,回国求医。在家乡一边住院疗治,一边喝着母亲采的草药,一个月不到便完全康复。
在我的记忆里,有两服草药是母亲最拿手的,一服是治疔疮的,另一服是治被蜈蚣咬伤的。治疔疮的过程是我亲眼所见,治被蜈蚣咬伤的过程是我亲身经历。
山间气候潮湿,体弱者遇有瘴气郁积,便会生疮长疖。一般的疮毒除了疼痛之外,对身体不会有太多的危害。但有一种被山里人称为疔头的疮毒,如果长在关键部位,那就是很严重的事了,轻则溃烂不愈,重则危及生命。
村里有一位老婆婆,背部反锁骨下长了一个疔疮,开始老人并不在意,一周之后整个背部红肿,浑身畏寒,疔疮部位更是痛如刀绞,无法忍受。为了便于照料,嫁在外村的女儿把母亲接了过去,请了医生开药打针,可是一番折腾,症状不仅没有减轻,反而疔疮开始溃烂化脓,掀开衣服,发出一股刺鼻的腥臭。
老婆婆的邻居上门探望,得知症状,立即告知婆婆的女儿,让她来母亲这儿求药。母亲二话没说,放下手中的活儿,上山采了草药,放进嘴中嚼成糊状,然后把草药覆于树叶上,敷在老婆婆的患处。
那天晚上疼痛开始减轻,两日后,母亲再送去一服草药。老婆婆连敷了三次,脓水流尽,疔疮痊愈。
4
有一年秋末,我去帮亲戚家搬房子,在搬一堆瓦片时,突然虎口处一阵刺痛,我把手抬起一看,发现手上咬出两个红色的小孔。当时猜测一定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于是掀开瓦片,一只筷子长的蜈蚣在瓦片的背面赫然出现。蜈蚣虽被我砸成了几段,但我的伤口却开始传来剧痛。我知道蜈蚣是有毒的,咬伤之后不仅局部红肿,还会伴随剧烈疼痛。
我用水清洗了一下伤口,赶回家找母亲。当时刚好母亲外出劳作,等了很久她才回来。她回来的时候,我的手已经肿到了腕关节了,刺心的疼痛让我眼泪直流。母亲立刻上山,很快就嚼好了草药,清凉的草药混合着她的唾液,覆盖着伤口,一会儿疼痛开始减轻。我吃了母亲做的米面,便早早上床,第二天醒来,伤口不红不肿了,手指也舒展自如。那刚刚离去的疼痛,像夜晚的梦一样,已消失得了无踪影。
母亲一辈子是苦过来的,她从没有过任何享受,干活像男人一样,与父亲一起拉扯六个孩子。砍柴割草,养猪耕地,吃的穿的先想着男人和孩子。她的双手遍布皲裂,指头缠满草梗,圆形的草环像戒指一样,闪着光泽。她尝遍了百草的滋味,她用草叶的汁液,解救了村民的病痛,但她自己却被突降的疾病夺去了生命,弥留之际没有人能把她救回。母亲患的是心肌梗死,一名医术不精的乡村医生,用药错误,导致病情恶化。1988年冬天,那个清冷的夜晚,我在异乡的货车上心神恍惚,母亲就在那天晚上撒手人寰。事后我才知道,心神不宁一夜,那是母亲在催我回家。
年仅53岁的母亲,就这样隐没在草丛中。母亲短暂的一生,像一株错过季节的野草,在霜雪中过早枯萎。她与祖父的坟茔仅一山之隔,在座向不同的山坡上,亲人日夜注视着山下的祖屋。祖屋的四周,是他们栽种的果树和成片的竹林。祖父、母亲还和生前一样,一直守护着故乡,虽在地下,但还是一样能听到春笋冒尖,能看到枇杷挂果,板栗微笑,柿子成熟,大枣变红。
近年来,村民大都外出谋生,或者移居镇上,山间已经林深草密,一片葳蕤。我弯下腰身,在草木中穿行,那些高大的荆棘,虬曲的老藤,像亲人干枯的手指,拉扯着我的头发,牵动着我的衣襟,我看到草木中逝去的亲人。
海拔不高的山头,隆起密集的荒冢,新坟挤着老坟。在母亲的坟前,终于见到了一小块空地,这是七月十五亲人祭奠时砍掉了杂草。墓前插着还没燃尽的香烛,旁边还有好几束纸花。我双膝跪地,燃烛烧纸,磕头上香。当弯下腰身的时候,我看到茂盛的野草围护在母亲身旁,那些草木里混生着不少我能认出的药草,有鱼腥草、益母草、苍耳子、金樱子、蒲公英,最后我还发现了一株半枝莲。“半枝莲,伴蛇眠”,这是母亲曾对我说过的谚语。现在年过不惑了,终于能理解采挖药草的劳累和危险。祖父、母亲,还有许多生活在山村的前辈,他们行走在四季轮回的光阴里,用泥土般的情怀感应大自然的律动,从草木中汲取生命力量。
那天上山,我静坐坟前,面对草木,思绪万千。在静静的山野,整整陪了母亲一个下午。直至夜幕降临,月亮爬上了高处,我才站起来,缓缓地转过身去。下山时感到夜风扑面,满脸冰凉,伸手一摸,这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那一夜,漫山遍野的小草镀上了一层银色的清辉,月亮就像草根下的一粒种子,正在萌发着相思的嫩芽。夜色里,高高低低的草,在我的脚下蔓延,我从草木中来,终将回归到草木中去,草木里有我的亲人,想念亲人的时候,我就会步入草丛,在草木间获得一种持久的温馨。
光阴似水,永不回头。现在我是祖辈的孙子和儿子,所以我只能不断在草丛里寻找走失的亲人;若干年后,当儿女们长大成人,生命的替换就会像流淌的河水,一浪推着一浪,每年清明或鬼节,他们会像我一样,将穿行在荒草萋萋的山野,在那块刻有我名字的墓碑前,寻找属于我的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