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
1
在亲人中,祖父是我认识的第一株草,那是一株神奇的药草,与大山的颜色一样,年年吐绿,岁岁变黄。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春秋轮回,不知不觉,他就垂垂老矣,进入暮年。
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祖父摔倒在采药的山路上,从此再也没能起来。他像一片枯黄的叶子,在风里轻轻转了个身,然后飘落在铺满薄霜的草丛里。祖父最后的姿势是脸朝泥土,背向青天,右手紧握药锄,左手攥着一株野生的当归。当归乃滋补气血的药中之王,它紧攥于祖父的手上,成为指向尘世的一道药引,凝聚为当归何去的天音。
祖父是一名无师自通的郎中,虽然他一字不识,看不懂“神农”,也不知“本草”,但他却能将百余种草药的药理药性倒背如流。“十分反”、“十九畏”、“妊娠忌妇歌”他烂熟于胸,常挂嘴边的“四物汤”更用得出神入化。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四物汤即当归、白芍、熟地、川芎。四君子汤即人参、白术、茯苓、炙甘草。四物汤与四君子汤相加就成了八珍汤,八珍汤是治疗气虚体弱的大补药。现在都市人,大多工作繁忙,生活压力骤增,长期坐在空调室内,缺少运动,长时间没有户外运动,不流汗,时久便造成气血两虚,如面色不佳,四肢无力,心慌气短等亚健康状。这个时候如去看中医,医生一方面会建议你加强锻炼,平衡饮食,注意营养,然后再给你开出四物汤,或八珍汤。
2
挖采药草是祖父一生的要务,每年从初春开始,至寒冬结束,他攀行在云雾缭绕的山顶,被各种药草召唤。从上山挖采,到清洗切片,再到炮制晾晒,每一道工序都做得一丝不苟。采集天地灵气的药草,在祖父手中完成了化腐朽为神奇的过程。
祖父的双脚踏遍了湘鄂赣三省交界的山山水水,每一座峰峦褶皱,每一条山间小径,都像自己的掌纹一般熟悉。祖父的一生从未有过停顿,一直在田野间劳作,在山野中奔波。他一生极少生病卧床,更没有留医住院,他用硬朗的身板验证了生命在于运动的真理。平时有个伤风脑痛,感冒畏寒,只要走进田间,累出一身大汗,回家喝一茶缸开水,病毒排出,又是一身轻松。八旬高龄的祖父,身体一直健朗,他的倒下就像戛然而止的音符,成为意外画上的句号。
祖父是一把种田好手,他曾独自开凿过一条数百米的水渠,使一片荒洲成为良田。作为一个农民,祖父对土地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汗水,他永远不知疲倦地劳作。
除了精心耕种庄稼,略有空闲,祖父就会上山采药,风雨无阻。数不清用破过多少只背篓,穿烂过多少双草鞋。墙角中十几把磨损的药锄一字排开,那就是祖父上山挖药的最好见证。
祖父的突然离世,整个村庄都泛滥着悲伤的潮水。他的葬礼异常隆重,四邻八乡的村民自发赶来,目送祖父最后一程。祖父是家畜的守护神,他救治过难以计数的牲口,避免了农户不该有的损失。
祖父一脸安详,就像熟睡的老人。但毕竟这是一次长眠不醒的熟睡,生离死别的过程,撞击着亲情的心扉,当入殓封棺时,我们所有的子孙全都号啕痛哭。
叔叔拿起那把药锄,想让祖父随身带去,他说只有手握药锄,祖父才会安心踏实。可出人意料的是,哀泣不已的姑姑却像受惊的母鹿,蹦跳而起,一把夺下药锄。她说:老父辛劳了一生,最后连命也丢失在采药的路上,现在老父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他在奇峰险涧、悬崖峭壁之间攀爬了,那是宗玩命的苦差。
祖父离我们而去,属于他的那个院落仍然飘散着药草的气味,洗晒装好的葛根、荆介、茵陈、金银花、夏枯草、车前草、鱼腥草、落石藤、葎草、贯众、威灵仙、海金沙分门别类。这些气味各异的药草,生长在深山老林的时候,它们是一株不为人知的草,草死了,它的魂魄变成了药。药是还魂草,它并非生长在童话的世界里,而是存活在俗世的尘埃中。
祖父对药草情有独钟,而对西药却极力抵触。祖父尝试过西药的厉害,他认为西药是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有一种兽用的广普驱虫药,叫敌百虫,这种驱虫药效果很好,有些狂躁不安,皮毛凌乱,尖嘴猴腮的猪羊,服用了敌百虫后,准会拉出大大小小虫儿。这些寄生虫驱除之后,动物立刻安静起来,而且变得皮毛光滑,膘肥体壮。
祖父认为这么好的药,自己何不试试。由于他不识字,看不懂包装上的说明,只是按常理推测,动物能服用,人应该同样可以服用。一天晚上,准备歇息的祖父悄悄服下了几粒,结果没到半夜就毒性发作,痛得在床上打滚。火速送往医院,洗胃灌肠,方才得到缓解。后经医生诊断,造成肠道梗阻,发生药物中毒,差一点点就丧了命。从那往后,只要提起西药,他就谈之色变,唯恐避之不及。
在耕作人力化的年代,祖父与牲畜有着极深的感情。特别是对待耕牛,更是相依为命,视为珍宝。在他眼里,耕牛就是农家的衣食父母。
有一年冬天,家里饲养的母牛难产,为了照料母牛,给牛助产,祖父蹲在牛栏中寸步不离,守了整整一夜,拂晓时分,母牛终于成功分娩。当听到小牛犊“哞”的一声叫唤,祖父热泪长流。
牛是农人的希望,没有耕牛的年月,汉子成为拉犁的老牛,只有拉过犁耙的汉子,才能理解重负的耕牛。
牛犊的叫唤,像催眠的天籁,让疲惫至极的祖父深深陶醉。眯上眼睛的祖父,他双腿放松,一屁股坐了下来,倾听着母牛和小牛的呢喃轻唤,那母子亲昵的声音,不仅是动物的舐犊之情,更像一首天堂的夜歌,在耳畔回响。祖父在迷人的摇篮曲里身心松弛,呼吸畅快,不知不觉他就躺倒在母牛身旁,在那一堆储满阳光的稻草上呼呼大睡。
苦等一夜的祖母,好不容易挨到拂晓,实在放心不下了,踮起一双小脚,颤颤巍巍到牛棚来找人,见那情景,忍不住狠狠数落了一顿,逼祖父将铺盖搬进牛栏。后来此事成为村里的一大笑话,在四乡八邻流传开来,有时别人也会调侃一下祖父,问他是不是娶了个二房。祖父笑而不答,心头却漫过一片温暖。
“要赚畜牲钱,要与畜牲眠。”这是祖父的口头禅。无论严寒,还是酷暑,祖父像对待孩子一样,悉心照料大大小小的病畜。有头牛,收工回村,从石桥上踩塌,跌落河谷,摔断了腿。祖父请人帮衬,把牛抬回村里,在骨折的部位装上夹板。可牛不像人,它不理解人的真实意图,特别看见大伙拿着棍棒、绳索,朝它兴师动众而来,那场面跟杀牛没有两样。断腿的牛以为主人要向它动刀子了,于是拼命挣扎,那一刻,祖父看到牛流出了眼泪。
祖父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在牛头上摸了摸,那是在安慰牛,主人怎么会忍心杀你呢!牛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断腿过分疼痛,遇上有人触碰它的痛处,牛就摇晃挣扎。很多时候夹板被弄脱,或者移位很远,无法固定住骨折部位。这样的情况不利于骨头的连接生长,可牛又不懂人话,要想让牛配合治疗,那是一件很费周折的事,不仅要有相当的耐心,还要抱着宽容厚爱的态度,不计较突然发作的牛脾气。在漫长的治疗过程中,祖父不厌其烦地反复重来,直至骨折的牛腿完全康复。
牛拉犁负重,从不偷懒,它吃的是草,但对人所求不多。因此,祖父对病牛护理,胜过对自己的孩子。关心冷暖,尽心护理,喂药,喂草,喂米浆和食盐。
进入寒冬腊月,为了给牛暖胃,祖父不仅备绿色的嫩草,还要将水烧开,待开水变温后再用木盆装着给牛喝。祖父喂药也有他独创的一套方法,有些人喂药只让牛喝些药汤,而祖父却将药渣一同喂下。祖父常对农人们说,别看喂药,学问可大了。比如喂药不能太急,如果把药液倾倒而下,容易呛着牛的肺,有时甚至会把牛给呛死。祖父将药汤和药渣一点儿一点儿喂进,牛的头被固定在栏圈上,牛嘴含着斜口的竹筒,慢慢吞咽。牛是反刍动物,能将药渣像草料一样消化,这样的喂药方法疗效明显,该喂三次的药,只要喂上一次,病畜便能痊愈。
3
一天黄昏,我坐在窗前,楼下传来一阵刺耳的噪音,我抻长脖子往下张望,发现草地上两个工人在用割草机割草。看到那些切割得豆腐一样平整的草地,我突然听到体内血脉流动的声音,那一刻,我已经断然决定,立刻回家。漂泊异乡多年,还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思乡之情,恨不得立刻扑入乡土的怀抱,亲吻那个垛满禾草的乡村。
可是乡村已经变了,那种四壁漏风的草房早没了踪影,但我记忆里的乡村仍然保留完好,就像草根上那一叶挂着露珠的芽尖。草是沉淀在乡村体内的气味,与平坦的水泥村道相比,一条青草覆盖的田埂,更能勾起我乡土的回忆,草是大地之母的睫毛,草是故乡永不褪色的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