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清末光绪年间发生的故事。
天津城西有个古镇杨柳青。千年古镇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曾有过两次辉煌，一次是因大运河的漕运，一次是因杨柳青年画。后来，因为朝廷开辟海运造成漕运衰败，紧跟着盛极数百年的年画也变得越来越不景气，杨柳青百姓的生活从此一落千丈。那时的大运河虽然停了专为朝廷服务的漕运，但民间和商界仍依赖大运河往返运输，因此，作为水陆码头的杨柳青，也还有一些热闹景象。
这是一个杨柳青的夏日，大运河上帆船来往不断，运河沿岸的街市也很热闹，河沿街和估衣街上店铺林立，旗幌招展。运河岸边标志性古建筑文昌阁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文昌阁上檐角的铜铃风吹作响，悦耳动听。
有一个姑娘顺着河沿边在焦急地东看西找，显然她是在找人。她衣着并不华丽，却显得十分招人，原因是她穿得干净、合体，身条匀称，曲线优美。脸蛋儿也很漂亮，白白净净，两只眼睛忽闪着，像是会说话。
“柳霞，柳霞，你慌慌张张地在干吗？”柳霞姑娘猛回头：“啊，是高旺。我在找人。”高旺干瘦身材，长相尖嘴猴腮。高旺没好意地笑：“哈，我知道你是在找谁，我也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柳霞着急地：“真的？别再耍贫嘴，快告诉我他在哪儿，我有急事。”高旺很坏地一伸脖：“他是谁呀？”柳霞生气地推了高旺一把：“你损不损，你太恨人了。我真的很着急！”高旺虽然被推了一个趔趄，却不以为然：“急什么呀，性子这么急哪能办成事。静下心来，好好听听。”柳霞果然学高旺的样子，屏气静听。这时，悠扬的箫声徐徐传来。柳霞突然高兴得雀跃而去。
高旺悄声说：“快顺着箫声去找安文忠吧，好好和他亲热亲热。”柳霞的脸一下涨红到脖子根，朝逃跑的高旺骂道：“臭狗嘴，你永远也说不出好听的话！”柳霞走了几步突又停住，喊高旺回来。高旺哪里敢回，不住地说你别吓唬我。柳霞见高旺不回，就凑上去问：“街市上贴着告示呢，是官府出高价雇佣漕船和船夫的事，你看见了吗？”高旺惊奇地瞪大眼睛：“官府出高价雇佣船夫？有这好事？啊，啊，我去看看。”高旺说着，扭身急匆匆跑了。
文昌阁下南运河岸边有一片流淌着翠绿的柳树林。树林里有一人坐在柳树下正悠闲地吹箫，箫声十分动听，吹的是杨柳青小调《美女白俊英》。十八岁的安文忠身穿带袢对襟无袖白布褂，黑裤黑布鞋，浓眉大眼，十分英俊，身子骨很壮实。
柳霞悄悄躲在树后偷看。柳霞的脸上洋溢着不尽的喜悦和幸福的神色，多情的流光几乎要流出眼眶。她尽情地欣赏着安文忠吹箫的姿态，倾听着优美的声韵。
安文忠半闭着双眼，吹得很投入。柳霞悄悄来到安文忠身后，一下捂住他的眼睛。安文忠停住吹箫，却不动声色。柳霞想笑，强忍着不笑。安文忠用手细致地去摸捂住自己眼睛的手。他笑了，显然，他已经猜出是谁。他突然抓住柳霞的手腕，一使劲将她拉进自己怀里。
柳霞赶紧挣脱开，羞得满面通红，很不好意思，嗔怪道：“你太过分了，你太过分了，这要让人家看见怎么得了。”安文忠急忙作揖赔礼：“是我冒失，是我莽撞，我向乔家大姑奶奶赔礼了。”柳霞扑哧一笑：“行啦，你这样让人看去更不得了，像是演练拜花堂似的。”安文忠赶紧起身：“这，这，这话可是你说的，你就不怕让人家听了去。”柳霞开心地咯咯笑起来。柳霞突又止住笑：“我找你来是有正经事。爱竹斋年画店门口刚刚贴出告示，说是官府有一批货物要运往潼关，征用运粮船和船夫，上面写着给双份工钱呢。”安文忠惊喜地：“给双份工钱？我有一个多月没挣到钱了。走，快看看去！”估衣街上爱竹斋年画店旁的告示前已经围满了人，大家都在议论纷纷。
有人说：“好家伙，路太远了，怪不得给双份工钱呢。”又有人说：“这年头可不算太平，这么远的路，危险太大，我可不敢去。”高旺插言道：“我看也是命比钱值钱。我也不敢去。”安文忠拉了柳霞一把，俩人匆匆离开这里。来到关帝庙后僻静处，安文忠像大将军一样一脸严肃，非常果断地说：“你爸爸是个大财迷，他要是知道有这份肥差一定会争着去。你千万别让他知道，要是他知道了，你就拼命阻拦，千万不要让他接了这次远差。记住了吗？”柳霞不解地问：“为什么呀？”安文忠：“你刚才没听说吗？路途远，有危险。你一个姑娘家，跟船出这么远的差，多悬哪。你不能去，你也要拦住你爸，千万别让他接这个活儿。”柳霞紧皱眉头问：“你呢？”“我当然要去啦，我得去挣钱，得让你爸爸看得起我。”“你去，我也去！”“你跟我摽什么劲儿，我是个大男人，出不了事，你不行。”“我不！我就不让你离开我。”安文忠耐心解释：“柳霞，你听我说，你非去，万一遭遇土匪怎么办？你出事了，我肯定就要豁出性命去救你。你想想，那会是怎样一个结果？真出了事，哪怕只有一个人出了事，咱那花堂也没法拜了。”柳霞被说得很难为情，软绵绵的拳头打在安文忠的胸脯上：“你坏，你坏。”柳霞回到家后，发现高旺正在向爸爸说着什么，惊慌地赶紧抢过去：“高旺，你的腿真快，眨眼工夫就跑我家来了。”高旺一见柳霞就满脸堆笑：“我这不是给乔船主送好消息来了嘛！官府征船又征夫，还给双份的工钱，这好事我不能自己独吞。你家是养船户，有大漕船，说什么也不能失去这次挣大钱的机会嘛。”柳霞真是有苦难言，不耐烦地说：“哎，行啦，你的嘴比腿还快！真烦人。”乔老大纳闷地看着女儿：“这是怎么说话呢！高旺这是好意嘛。”柳霞说：“好意，刚才在告示那儿他可不是这么说的，他直嚷命比钱值钱，不去应征。
他光棍一个人都害怕，咱家的大船要是出了事不亏大发啦。”高旺立即辩解：“啊，啊，柳霞，我，我那是说着玩的，我是怕他们都去争抢名额，我这瘦小枯干的小身板儿挨不上个儿。说真的，只要你家的船去，我就去拉纤！”年近半百的乔老大已经是满脸沧桑，但身子骨还很硬朗。他瓮声瓮气地说：“行啦，行啦，总没活儿干喝西北风啊。这是百年不遇的大好事，是给官府送东西，能有什么闪失。什么也不要说了，这个钱我非挣不可！”柳霞一听，立刻蔫了，皱起眉头噘起嘴。
安文忠回到家，发现南乡的表姑来了，正在和爸爸说话。
安文忠上前打招呼：“哟呵，表姑您来了。”表姑笑道：“哎哟，瞧这大表侄，长得多标致。这么好的小伙子哪儿找去，你等着，我非给你说一个白白胖胖的漂亮媳妇不可。表哥，文忠也不小了，快给他说一个吧。”文忠爸安瑞章说：“唉，弟兄四个加上我是五个光棍，这日子过得就是难呐。能尽快给文忠娶个媳妇来当然是好，可我手头上没钱，想办也办不了哇。”表姑说：“只要有人在，还怕穷吗？这么多大小伙子，让我看，哪个都是摇钱树，关键还是得有个好样的女人来操持这个家。你放心，这事就交给我吧。”安文忠听得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他发现表姑身旁坐着一位十分标致的姑娘，那姑娘正瞪着又大又亮的眼睛看着他。安文忠不觉一阵心跳，急忙避开姑娘的眼神，客气地说：“表姑多晚到的？太阳这么毒，走在路上一定很热吧。”表姑忙回答：“不热，不热。哈哈，文忠你别不好意思，这是我侄女巧云。说来也怪，巧云的妈在豆地里干着活儿，好么眼儿的俩眼就瞎蒙了，怎么治也治不好，可把巧云急死了。
是我给巧云出的主意，我说杨柳青白衣庙里供奉着眼光娘娘，有眼病的人都去求眼光娘娘，灵着呢。这不，我领她刚磕完头上完香，磕饿了，上你们家找饭吃来啦。”表姑说罢又看着身边的姑娘咯咯地笑。
巧云不好意思了：“我说不饿不饿快回家，婶子非要来，真没办法。”巧云的声音清脆得很，就像杨柳丛中的翠鸟。安文忠不由地又看她一眼，没想到正与巧云的目光碰在一起，便惊慌地赶紧躲开。
巧云也脸红起来，眼睛却仍在瞅着安文忠。
安文忠给爸爸使眼色。安瑞章随儿子来到院子里，问：“你怎么啦？”安文忠急急地说：“爸，官府在咱们这里征船又征夫，说是要送一批货物去潼关，去一趟给两份的工钱。爸，我也没跟您商量就报了名。”安瑞章：“是啊，噢，这可是一件大好事，难得，难得，就是太远了。去吧，去吧，出门在外，你可要多加小心。”安文忠劝道：“您就放心吧，没有事的。”高旺风风火火地跑来：“文忠哥，还没准备好吗？该走啦。”安文忠：“有什么好准备的，就是跟我爸说一声。哪像你，谁也不用告诉，说走就走。
”高旺笑笑说：“再喝一憋子家乡水吧，一出这个门口就喝不着啦。”说罢，滋溜钻进了屋。高旺从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咕嘟嘟一憋子喝干，累得张口大喘。一扭脸，才发现有个漂亮姑娘坐在那里，不觉就看愣了。巧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安文忠向表姑告别，表姑热情地敷衍着。安文忠最终也没好意思向巧云告别。
高旺却紧紧盯住巧云看，两条腿也不那么听使唤了。高旺走到院子里，又回过头去看。
巧云姑娘勾着头朝外看。高旺与巧云四目相对，一股暖流立刻传遍高旺全身，觉得有无限幸福之感。他根本不知道，巧云看的其实是安文忠，根本不是他。
杨柳青运河码头上，乔老大的漕船已经快装满粮食。安文忠、高旺和其他六个船工扛着麻袋都累得满头大汗。
乔老大吆喝道：“都麻麻利利地快点干，谁也别当偷嘴的驴！”安文忠冷冷地看乔老大一眼。正在船舱里收拾锅碗的柳霞注意到安文忠的表情，便没好气地说：“爸爸，你能不能客气点，都是老乡亲，干吗说那么难听的话。”乔老大没好气地说：“小毛丫头管那么宽干吗，快干你的活！”柳霞不示弱：“你是不是也要骂我是偷嘴的驴？我要是小驴，你就是老驴！”放下麻袋的船工们都捂着嘴笑。
乔老大觉得很没面子，大声呵斥：“你是要找打呀！不打你难受是吧！”又回头冲船工，“笑什么笑，快去干活！”粮食终于装完，官府和杨柳青地保过来清点数字，然后让乔老大在一张纸上签字画押。
地保说：“乔船主，这可是官府的粮食，事关重大。到潼关交割清楚后才给工钱。要记住，船上的东西少一点你都得赔。”乔老大笑着说：“你就放心吧，不会有错。我运这么多年货了，哪时少过。”安文忠站在那里边擦汗边翘首看文昌阁。柳霞凑过来悄悄问：“干吗呢？”安文忠深情地：“在看文昌阁。你听，那角上的风铃声多美，我已经听了十八年，到现在也没听够。唉，这一趟潼关的差可是不近哟，不知哪一天才能回来？”柳霞笑道：“这么恋家呀，还没走呢，就要想家啦。”此时，传来乔老大的声音：“人呢？都跑哪去了？快准备起锚！”他们二人赶紧去干活。
拉头纤的二丫头喊起了起锚号子：“起船喽——嗨！”船工们一听喊，赶紧跑上去抓锚绳，边拉边唱：“千斤呀，万斤呀，嗨！铁锚呀，起来啦，嗨！”在船工们的齐声喊唱声中，铁锚渐渐从水中露出头来。
拉头纤的二丫头把锚稳好，抬脸看着乔船主，意思在问是不是开船。乔老大将头向上游方向一甩，二丫头立刻唱道：“我要拉——哟嗨！”船工们一听，赶紧忙乱起来，有的撤跳板，有的拿杉篙，有的去扯纤绳，同时又都应声着“哎——！”拉头纤的二丫头虎头虎脑，膀乍腰圆，有一身好力气。是他先将纤绳拉紧，其他船工赶紧把自己的纤尾儿拴在大纤绳上，然后用力拉纤。
这时，乔老大率先奋力撑篙，另三人分在两边也使出浑身力气撑篙。船缓缓启动了，渐渐离开了码头。另三人赶紧跳上岸，加入拉纤的行列。乔老大到船尾开始掌舵。
漕船经过一个村庄拐弯处。乔老大大声喊：“要拐弯了，加油啊！杨柳青的船工号子喊起来呀！”拉头纤的二丫头立即喊号子：“喂，喂，弟兄们哪——，哟嗨！”纤工们应和。
二丫头又喊：“快拉翻呀——，哟嗨！”纤工们又应和。
一群村上的孩子跟在纤工身后看，也学着喊号子：“快拉欢呀——，哟嗨！”而且不止一遍地重复。
乔老大生气了，举起杉篙向孩子群示威，并破口大骂：“你奶奶的，谁家的野孩子！再喊拉翻了我揍你！要喊拉欢了！”孩子们依仗在岸上，并不怕他，依然叫嚷着“拉翻了！拉翻了！”乔老大：“是拉欢了！”孩子们：“拉翻了，就是拉翻了！”乔老大怒不可遏，举着杉篙从船头朝船尾跑去。孩子们终于害怕了，一哄而散，不敢再尾随。
柳霞正在蒸窝窝头，劝道：“爸，跟一群孩子治什么气。”乔老大余怒未消，吁吁喘道：“瞧他们喊的那个字，多晦气。这要是在海船上，非把他们扔海里去不可！”柳霞已经把饭做熟，锅上蒸腾着热气。柳霞冲船尾掌舵的乔老大说：“爸爸，饭熟了，把船停下来让纤夫们吃饭吧。”乔老大答应着，冲纤夫喊：“停船喽！吃饭喽！”乔老大突然感觉有异样的声音，马上停下手中的撑篙，侧耳细听，这才发现是一群马队急驰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