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文忠判断:“不是说鸡鸣山上的崔化龙劫了修路的饷银嘛,是不是官军在和崔化龙打仗啊?”高旺哆嗦着:“也许是吧。”二人又摸黑赶了一段路,直走得又渴又累。高旺实在走不动了,要求歇歇脚,安文忠只好停步。高旺放下挑子,一骨碌躺在地上:“妈呀,可累死我了。口干舌燥,好难受,真想有口水喝,哪怕只是洇洇嘴唇也好啊。”安文忠摸出水壶,摇了摇,也已经没水。他唉声叹气地:“唉,这地方就是水缺得厉害,不像杨柳青,运河里的水常年不断。高旺,我真想跳进运河喝个够啊。”高旺:“别说梦话了,到家再跳运河去吧。”安文忠突然有了新发现:“喂,高旺你看。”高旺学西北腔,惊讶地:“看啥?”安文忠:“咱干货郎的走夜路要会看,不是说‘黑泥、亮水、紫灰道’吗?前边有亮光的地方分明是水嘛。”“水?啊,真是亮水!”高旺首先抢了过去,趴在地上就喝。
安文忠过去也趴在地上喝了几口。高旺连声说:“这水真咸。”安文忠:“是咸,这地方可能盐碱太重。”二人喝罢水躺下歇息,这一躺就呼呼沉睡过去,直睡到天亮。
高旺先醒的。他抬头看看太阳已经离开地平线,便伸个懒腰。高旺伸懒腰时手触到了一个人的脚。机灵的高旺很奇怪,因为安文忠的两只脚好好的在那边搁着,可头上的这只脚是……他立刻毛骨悚然,一骨碌爬起。
高旺惊叫:“啊!安大哥,快,死人,死人!”安文忠被闹醒,看见高旺失魂落魄的样子,很吃惊。他起身一看,原来周围不远处有几十具尸体:“啊,这里面有官军士兵,也有山寨土匪。高旺,快看看有没有咱认识的人。”高旺突然在一旁直呕,一个劲儿要吐。安文忠急忙过去问:“你怎么了?”高旺手指地上:“你不说‘黑泥亮水紫灰道’嘛,哪儿有水,咱喝的都是死人血呀!娘呀,我要吐,我非把喝的死人血吐出来不可!”安文忠受其感染,也一阵一阵地翻心倒胃:“快走,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就不会再翻心了。”说罢,挑起担子就走。高旺也顾不了许多,紧紧跟上。
在一个河滩上,高旺再也不愿意走,放声大哭起来。
安文忠放下担子过去劝:“高旺,你怎么了?大老爷们儿哭什么哭?”高旺继续哭道:“我想家呀,我太想家了。咱天天过的哪是人过的日子,吃苦受累不提,风餐露宿不说,这也实在太悬了嘛,胆小的早就吓掉魂了。今日咱喝了别人的血,不知哪一天别人就要喝咱的血啦!趁这条命还在,赶快回家,再不回家,只怕永远也见不到杨柳青了。”高旺哭得很冤,就像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眼泪一对一对地往下掉。
安文忠起初还劝,后来自己也动了思念家乡之情。他从货筐里掏出心爱的箫,坐在河坡上,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他在吹杨柳青小调,他的眼前浮现着杨柳青的景物,运河、文昌阁、摆渡口、自己的家和家人、柳霞迷人的笑脸……杨柳青街市上,乔老大手里提着半斤猪肉拿着一壶酒,刚从杂货店出来,正遇上郑铁嘴。郑铁嘴说:“乔船主,我正要去找你呢。人家三爷是大人海量,上一回事没计较,还想续说那件事。三爷许了大诺,给你聘金白银三百两,还给你一个四合院砖房、两只大漕船。这么大的价咱杨柳青可从来没有过,你可千万别错过这个机会呀。事办成后你别说买这一点儿肉,就是天天炖大肉都吃得起。乔船主,你千万别错主意。别等三爷又看上别家的闺女,你再后悔也晚了。”乔老大直嘬牙花子:“这丫头她就是不同意,拧得很。”郑铁嘴生气地:“你呀你呀,真是死脑筋,走直道不拐弯,事情还不是在人办。你要想办,我给你出主意,保你办成!女孩子嘛,有多少在这事上是顺顺溜溜的,只要一入洞房,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乔老大摇头晃脑地想了想,举起酒壶咕咚咕咚喝了一憋子酒,大着胆子说:“好,就这么定了!”乔老大有些做贼心虚,吃饭时试探女儿:“柳霞,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看,你打小就没了妈,我又当爹又当娘把你拉扯这么大,我还行吧?”柳霞感激地:“爸,我知道您不容易。等您老了的时候,我会好好孝敬您。”乔老大:“这话说是好说,到时候你拿什么孝敬?得有钱才行。我要住瓦房,不愿意住土房,我要吃炖大肉,要喝莲花白酒,这些你能有吗?”敏感的柳霞马上警觉起来,半晌才问:“爸,您到底要说什么?”乔老大:“我说过,要给你找一个富裕人家。当然,那是越富越好了。”柳霞把筷子往桌上一放:“你是不是答应了那个李占山?”乔老大不敢再说,慢慢品了一口酒:“你着什么急嘛。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吃穿住不为难吗。让你嫁一个富得流油的主儿,你一辈子吃喝不愁,风光无限,你爸爸也能跟着沾光,这是多么好的事啊。”柳霞霍地站起:“好啊,你也学会拐弯抹角了,准是郑铁嘴那个臭娘们儿教给你的。今儿我也给你挑明了,我生是安文忠的人,死是安文忠的鬼,谁也不嫁!你要是逼我,我就死给你看!”乔老大气得直哆嗦,拿起酒壶要摔,举起后又悄悄放下了,两只眼瞪得像铜铃,大喊一声,很快又变成小声了:“要反了你!唉,你,你你怎么比我的性子还暴烈呢。我就管不了你了吗?你,你知道安文忠他是死是活?你知道他在哪儿?说句不好听的,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柳霞很生气:“你不要总咒他死,他要是真死了,我就也去死!”乔老大越发生气:“说这话,你你还有良心吗?啊,我养你是为了将来你养我啊,你满嘴死啊死的,你是要气死我!这样吧,我就给你一次机会,从今儿起,等安文忠一个月。到下月的今天,安文忠要是能挣一百两银子回来,我就豁出去了,让你跟了他去。要是下月的今天他没回来,我可就由不得你了,嫁给谁可就要听我的了!”安文忠和高旺走进小饭馆,二人找一个墙角处坐定。高旺说:“再吃一顿羊肉泡馍吧,回到家就吃不着了。”安文忠很高兴:“好,就听你的,再解一次馋。掌柜的,来两份羊肉泡馍,两个小菜,一壶酒。”掌柜的答应:“好哩,就到。”安文忠:“回家前,咱还得去干爹干娘那儿看看。”高旺:“那是,得去。要不是他们二老救命,我哪能挣三百多两银子。”安文忠狠捣了高旺一下,警惕地向周围看看,压低声音:“财不外露,懂吗?外露会有生命危险。你怎么就记不住呢!”安文忠扭回头看一眼仍无人,又说,“幸亏有钱庄能兑银票,要不然,咱这货郎担子里放那么多那东西,可就悬了。”高旺伸长脖子点点头。
安文忠又悄声说:“最好把自己弄邋遢点,落魄点,千万不能摆阔。眼看着就要进入冬天了,咱的破棉袄破棉裤都得带着。挑着货郎担子一路卖货回家。”高旺:“好,我听你的。”柳霞在家度日如年。她常去街市卦摊上算卦,又在墙上用石灰计算着日期,又去药王庙里求菩萨保佑。柳霞也常去安文忠家打听消息。
一天,柳霞数着墙上画的灰道道,数到三十时,她无声地哭了。
天黑了,乔老大喊她吃饭,她默不做声。
乔老大:“闺女啊,我求你了。人得认命,不能跟命争。我不是没给你时间,宽限一个月的日子已到,安文忠还是没踪影,你还折磨自己干吗?假如他没死,在西北落户安家娶媳妇了呢,你也在这儿傻折腾自己吗?来,快吃饭吧。唉!”乔老大把饭放到柳霞面前,柳霞看也没看。
乔老大要走,柳霞突然说:“今天还没算完,得等到半夜交子时。”乔老大:“我给你算到明天早晨!”乔老大清晨起来去喊女儿,却没有回声。他一惊,使劲撞,撞了几次才撞开。他发现女儿上吊了。他惊叫一声,急忙搬凳子把柳霞从绳套里救下。乔老大痛哭失声,哭得惊天动地。周围邻居被惊动了,纷纷赶来。柳霞渐渐苏醒过来。
乔老大声泪俱下地:“傻闺女呀,你怎么这么傻呀。我养你这么大容易吗?你这不是害我吗?你先把我勒死你再死!”邻居们纷纷劝说。男人把乔老大扶上东间屋,女人们围着柳霞为她宽心舒气。
荒郊野外,安文忠和高旺顶风冒雪向前行,大风有时会把他们刮得倒退。
安文忠戏谑地大声喊:“高旺,你知道‘不吃苦中苦难得甜上甜’这句话吗?甜都得用苦换。老天爷现在拼命地给咱苦吃,咱吃的越多他就欠咱的甜越多。老天爷给咱存着甜呢,以后会还给咱的!”高旺顶着风大声答:“哥呀,我已经觉不出苦来了,我觉得现在就够甜。”安文忠:“小子啊,你算长大了,比我还强呢!”高旺:“前头有座土地庙,咱歇一会儿去吧。”安文忠:“好嘞,兄弟,走!”土地庙里,安文忠和高旺两人互相打掉身上的雪,又清理货郎担子上的雪。
高旺笑呵呵地:“哥,我说话你别过意,行不?你要过意我就不说了。”安文忠笑道:“肯定又不是好话。行,赦你无罪,尽管讲来。”高旺:“你说柳霞她会不会变心?咱这么长时间没回家,人家就是变了心,也有理是不是?”安文忠:“柳霞肯定不会,她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她的心铁着呢。”高旺:“那就好喽。说真的,我就害怕柳霞变心。柳霞要是变了心,巧云说不定就是你的人了,就没有我的份儿了。”安文忠恍然大悟:“哈哈哈哈,原来你不是为我担心,你是在为你自己担心呀。你那花花肠子真不少。”高旺狡辩:“事情就是这样嘛,只要你能和柳霞成亲,我就能得到巧云。”安文忠笑:“好了,离家两年了,谁知道事情会有什么变化。到家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