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那天,安文忠和高旺终于回到了家乡杨柳青。他们虽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却精神十足。
安文忠高兴地:“啊,高旺,总算又看见文昌阁了!”高旺:“哎哟我的妈呀,总算到家了。安兄,我的那个窝两年多没人进,里面是不是已经住满了长虫和刺猬爷子。”安文忠笑道:“肯定住的是狐狸精,狐狸精正在家等着你拜花堂呢。”高旺大笑:“哈哈,你别吓唬我,你这一说我都不敢回家了。”安文忠挑着货郎担子走进家门,引来一群小孩子跟在后面。他刚把货郎担子放在院子里,就见爸爸正出屋。他万分激动地:“爸,我回来了!”安瑞章惊讶地:“啊?是老大回来啦?”安瑞章抢步上前抚摸着安文忠,抚摸着他那绽如棉桃花的破棉袄,颤抖着说,“阿弥陀佛,你总算活着回来了。孩子,看你混得这个样,肯定吃了不少苦吧。”安文忠刚喊一声爸爸,便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汪汪的。
安文发也从屋里出来了,拉着哥哥的手:“哥,你可回来了。你这两年原来是在外头当货郎呢。看你破破烂烂的,也没挣着钱吧。”安瑞章长叹一声:“唉,什么钱不钱的,能平安回来就好。”安文忠问:“三弟、四弟呢?”安瑞章:“老三文玺在屋里呢,老四文庆去你三叔家了。”安文忠扶着爸爸进屋。还没进到里屋,里屋的文玺就哭着喊道:“大哥,你想死我了,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呀?”安文忠大步迈进屋,发现文玺的腿上捆着木板躺在炕上,一把拉住三弟的手,吃惊道:“三弟,你这是怎么啦?”安文玺:“哥啊,是让人家打的。”安文忠立刻愤怒起来:“谁打的?快说是谁?我饶不了他!”安瑞章急忙拦下:“你别急,别急,先坐下,慢慢跟你说。”安瑞章向安文忠诉说了李占山逼婚,杨润棠误伤人命被充军新疆的事。
听了爸爸的诉说,安文忠感叹道:“杨润棠这个人真好,是义士啊,他被充军发配新疆,真冤。他是为了救三弟才获的罪,咱们要永远记住他的好处。”安瑞章:“杨师傅是个会武术的人,就住在运河北边的七星庄。他家里有个专卖农具家什的土产杂货店,日子还不错。事后,我买些礼品去他家看望过。咱们也是只能感谢,他家人也都很客气。”安文忠:“等三弟的腿养好了,我带着三弟去登门拜谢。爸爸,三弟这腿是怎么治的?”安瑞章:“就是贴膏药接骨疗伤呗。大夫说膏药七天换一次,咱没有那么多钱,这一回膏药都半个月了还没换呢。”安文忠像被弹簧弹起,“嗖”地站起身,把身上的破棉袄一脱,使劲儿把胳肢窝处的里子布撕开,从中掏出五张银票,摇晃着大声吼叫:“爸爸,兄弟们,咱有钱啦!你们知道这是多少钱吗?这可是三百五十多两银子啊!咱有钱啦!咱要找最好的大夫给三弟治腿!”安瑞章颤抖着双手接过银票一看,两道眉紧皱,闪动着泪花,说不清是高兴还是痛苦,颤动着嘴唇半天才说:“咱们家终于也有钱了!”安文忠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头发也已梳洗干净。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他显得格外精神焕发。他来到文昌阁下的小树林,似乎是在着急地等待中,不住地向四周看。
柳霞出现在小树林的边缘,很快发现了安文忠,脚下就像生了风一样,朝这边跑过来。安文忠也急不可耐地跑过去。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跑到一起,面对面地站着。
安文忠激动地:“我都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柳霞两眼冒着光亮,无限深情地盯着安文忠看:“你都知道了什么?”安文忠:“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你总是想办法接济我们家。”柳霞:“那算什么,那值得一提吗?”安文忠:“我还知道,你为了抗婚上过吊。”柳霞突然冲动起来,两行热泪滚滚下落。安文忠左右看看无人,猛地将柳霞揽在怀里,哽咽着说:“柳霞,我的好柳霞,咱们再也不分开了。你知道吗?我挣了不少钱,能满足你爸爸的要求,咱们能结婚了!”柳霞突然哭出声来:“文忠哥!”柳霞使劲儿地拥抱着安文忠,任眼泪流在安文忠的衣服上。安文忠的眼泪也一滴一滴地落在柳霞的脸上。
此时,高旺正藏在一棵大树后,他原想是要吓唬他们的,看到这一情景,不由地感动起来,竟呜呜地哭出声来。高旺的哭声惊动了安文忠和柳霞,柳霞猛地推开安文忠,自己站到了一边。
柳霞厉声地:“高旺,吓死我了。你哭什么哭!”高旺走过来:“我心里不好受啊。你知我和文忠大哥在外面受的什么罪吗?有时候渴死,有时候饿死,有时候冻死,还让人把刀架在脖子上要砍死。我们还喝过死人的血呢。柳霞,我们可真的是九死一生过来的啊!”柳霞听着听着,又流出了眼泪。
高旺:“唉,我哭也不光是为了这。就说柳霞你吧,原来也是那么不容易,我听说了,你差点被大户人家花高价买了去,你为这差点上吊死了。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许以后咱们都能享福。”安文忠长叹一声:“总算过来了。人嘛,就得这么活。”高旺:“那可不一样。你瞧你,是多么幸福,柳霞等你这么长时间,就是不变心,还能为了你拼出性命。我呢,哪个女人心里有我啊。我可怜啊!柳霞,文忠大哥这一次挣的钱不少,你别错主意,赶紧把你们的婚事办了,省得夜长梦多。”安文忠:“明天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高旺,咱可是两年没看元宵节的花会了,咱都好好跟着热闹热闹。有事等过了节再说。”正月十五下午未时,元宵节花会开始。隔河相望,南运河北岸幡旌招展,锣鼓喧天,人头攒动。
安文忠和柳霞大胆地走在一起,走过冰冻了的南运河。来到运河北岸的大寺胡同,这里已经非常热闹。
花会共三十四道,各会行列整齐,有条不紊。武术队开路头,少林会和胜舞会做先锋,表演者手拿各种兵器边走边耍,为的是打开场面。千里眼是中幡,举起有两三丈高,人在远处就能看见花会的中幡高高举起。
安文忠、柳霞和高旺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在观众队伍中走来走去。时而有认识的人和他们打招呼。
第三路花会叫顺风耳,都敲挎鼓。挎鼓的打奏声很响,人在很远就能听见。
之后还有高跷、秧歌、旱船、狮子舞等等。最后一道花会是神轿。神轿会队员都身强力壮,技艺熟练。神轿比官轿轻,木雕神像也没有人体重,抬起来轻松自如,走舞一天也不觉累。他们的舞技有慢步、快步、小跑、快跑、换肩转身倒跑、单跳沟坎、双跳沟坎等等,但无论节奏如何,都是下肢动,上身稳,步调一致,使神轿如行云流水、不颤不颠。每道花会都由自己的会头带队,以手中的小铜锣为号令指挥,会的行、止、演、散均以锣声为基准。每道会都有自己的人手执会旗,沿途维持秩序。
安文忠和柳霞在尽情地享受着欢乐,享受着幸福。在看南乡炒米店村的旱船时,安文忠发现在旱船中表演的竟是表姑。安文忠大声喊:“表姑!表姑!”表姑终于听见了喊声,扭头一看:“啊,是文忠。大侄子,你回来啦!”安文忠激动地:“表姑,我回来啦!”表姑突然发现安文忠身旁有柳霞,那张嬉笑的脸马上阴沉下来。柳霞发现了表姑的异常,便不高兴地拉走安文忠。安文忠纳闷地问:“你怎么了?”柳霞嗔怪道:“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安文忠:“什么呀?我真不知道。”柳霞:“不知道就不告诉你了。”安文忠小声地:“你说不说,要是再不说,让我着急,我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你!我亲了,我亲了。”柳霞见安文忠真的用双手抱自己的头,吓得急忙说:“别,别,羞死人了,羞死人了。
”安文忠笑着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恨我表姑给我提媒,对吧?哈哈,心眼比针鼻儿还小,你说我能舍得柳霞吗?别说提巧云我不会答应,就是……”安文忠扫了一眼四周,把声音压得更低:“就是皇上的女儿我也不要,我只要柳霞!”柳霞也顾不得人多了,娇羞地用拳头打安文忠:“你真坏。”又一道花会临近了,锣鼓喧天。人们又欢快起来,围挤上去。
高旺挤过来,猴儿急地说:“大哥,我的好大哥,你帮帮我的忙好不好?”安文忠:“怎么啦?你说。”高旺扭捏地:“我,我看见巧云了,就在那边。我想跟她说话,又怕把事办砸了。嘿嘿,你能不能带我去,给引见引见。”柳霞笑道:“你说的这个巧云是不是他表姑的侄女?”高旺:“是啊,正是她,我在安大哥家里见过。嘿嘿,她对我有点那意思。”安文忠:“没羞!其实,我跟你一样,就是那天见过她一回,话都没说过,你让我怎么引见。高旺,你还得听我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事还得多磨才对。千万别急,一急事情就得办砸。”高旺笑道:“你和柳霞那么亲热,我看着能不着急吗?唉,急也没法,还是听你的吧,过几天再说。”柳霞骂道:“你这个小孙猴儿,满嘴瞎说什么!”傍晚时分,花会散去。人们纷纷回家。
安文忠和柳霞正走着,忽然听见还穿着花会行头的表姑喊:“文忠,你过来!”安文忠回头一看是表姑,身旁站着一位姑娘,正是巧云。安文忠答应一声,让柳霞等他一会儿,就走了过去。巧云见安文忠走了过来,急忙躲到他们村的花会队伍中去。安文忠:“表姑真棒,您的扮相真好!”表姑:“大表侄子,刚走的那个是巧云,你还记得吗?”安文忠:“记得,记得,上次您来我家,巧云也在嘛。”表姑:“你看她怎么样?”安文忠一愣:“这,她挺好的。嘿嘿,真的挺好。”表姑:“把她给你当媳妇,你要吗?”安文忠立刻慌了神:“哦,表姑,表姑,我,嗨,不瞒您说,我有。”表姑冷笑一声:“就是那个乔老大的闺女?哼,乔老大能同意?”安文忠:“他应该能同意。”表姑:“那好吧,我希望我的大侄子能娶上个好媳妇。要是乔老大能同意,什么话也不说了,要是乔老大不同意,文忠,到时候我就给你说巧云,行吗?”安文忠马上答:“乔老大能同意。”表姑:“好,我等着。”次日早晨,安文忠到运河边看冬景。他心情格外舒畅,大口呼吸着运河边的新鲜空气,情不自禁地大声喊叫,叫着叫着就喊起了运河号子。
突然,安文忠发现运河中有人在冰窟窿里提水。此人听到他的号子声便摔倒在那里。安文忠一惊,急忙朝运河里跑去。
运河河心处,那人还躺在冰窟窿旁边。安文忠把那人扶起来,很吃惊地发现原来是二丫头。二丫头穿的衣服很破旧,补丁很多,有的地方露着棉花。二丫头见是安文忠,也一愣,但眼神很快就游离开,有些灰溜溜的。他一句话没说,重新打了一桶水,向北岸走去。安文忠发现,二丫头的腿是瘸的。
安文忠问:“你这是怎么啦?”二丫头没回答。
北岸上有一辆独轮车,车上左右各有三桶水。二丫头一瘸一拐地推着独轮车向估衣街走去。安文忠怀着好奇心走上北岸,正遇见爱竹斋年画店的王掌柜。
安文忠:“呀嗬,王大伯您过年好!”王掌柜:“唉呀呀,是文忠啊。哈哈,我听说你回来了,这才刚看见。听说你发啦。”安文忠:“大伯您说笑话呢,我就是当两年货郎,能有多大出息。我倒是听爸爸说您的爱竹斋年画店生意不错,在杨柳青众多年画店中数得上了。”王掌柜笑笑:“还凑合混。这年头儿,干哪一行也不容易。”安文忠指指二丫头:“大伯,二丫头怎么成那样子了?”王掌柜:“你不知道?”安文忠诧异地:“不知道,我不是刚回来嘛,没听人说过他的事。”王掌柜不屑地:“这是个愣头青。你要是真不知道我就告诉你。他晚上跳乔老大的墙头,见柳霞去茅房,他就跟了进去。你说这事能干吗?他那腿是乔老大用顶门杠打的。腿废了,还理亏,干不了别的,只能靠卖水生活了。”安文忠一听,只觉得心头堵得慌,闷闷地也不说话。
王掌柜看出了问题,赶紧说:“其实,他是个傻小子,他刚跳进院子就被乔老大看见了,紧跟着就被打断了腿。”安文忠不自觉地啊了一声,看着远去的二丫头,不禁长叹一声。
第二天,安文忠正在院子里劈木头,高旺带五六个人走进。高旺说:“这些哥们儿、爷们儿都想知道咱们当货郎的事,我这拙嘴笨腮哪说得好,所以就带他们到你这儿来了。”安文忠放下斧头:“好啊,快屋里请。”安文忠把众人引进西屋,有的坐在炕沿上,有的坐在木墩上,有的没座儿干脆蹲在那里。
其中一个纤夫:“听说你们发了大财,当初不如跟你们去了。”安文忠:“我们哪发大财了?是不是高旺又吹牛?”高旺:“没有,你别冤枉我,我可没吹,是他们猜想的。”另一个纤夫:“文忠,你就跟我们说说吧,权当听西洋景。”安文忠:“其实,咱们在潼关分开时,我和高旺发现当货郎跟随官府修路队做生意挣钱,我们才决定不回家的。看来,这一步是走对了,修路队简直就是座金山,你整天在金山边上转悠,能赚不到银子吗?”有人惊讶:“哦,怪不得呢,你和高旺这一去就不愿意回来了,原来真是碰到了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