硫祁,北市区。
夕阳的辉映,从仰视到平视,从平视到俯视。这座山丘上的城市的确是可以俯视夕阳的。
“好长啊——”剪开红色辉迹的少年轻轻地感慨,蹬在踏板上的脚又加了几分力,可是身下自行车在绵延小路上却仿佛并没有提速。
好长,不知道说的是小路还是黄昏,可不管哪一个他都应该早已习惯。
始终还是有什么东西习惯不了的罢,少年在心里默默地想。眼前终于见到了小路边上矮矮的屋,灰暗的水泥色像一块弃用多年的碑。然而这块碑却足够让少年欣喜,让他眼中黄昏一样下沉的光陡然如日上中天。
搁置了车轮上单调的音节,少年推开挂满红锈的铁门,提着车筐里两大包东西,踏入了这间灰暗的屋子。暖光灯有点疲倦,睁着一只朦胧的眼,却不理睬在它眼皮底下摩挲彩砂的两个小鬼。小鬼们听见开门声,蹦蹦跳跳过来,一头撞进少年怀里。少年揉着两张肉肉的脸,面铺师傅搓面团一样熟练。
中间没有一句言语,他们已经亲切到了不需要招呼的地步,或者说招呼已经全部变成了一举一止一眼一笑。
“好啦,玩你们的去吧。我做好饭还要回去上课。”少年拍掉粘在自己身上的两个小鬼,跨进西辉里勉强亮堂的厨房,程序化地拿碗抬锅洗菜烧水。
硫祁,生态区。
雷绪把满地斑驳踩得更碎,起起落落在夕阳渲染的树影间。注意到前面树丛里乌黑的长丝,他几个折身飞落下去。
“嘿,看什么呢?”雷绪一拍蹲在那里的龙嵬,习惯性地凑过去一张笑嘻嘻的脸。
龙嵬食指放在唇前,是表情严肃的噤声姿势。雷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空地中央斜着颗歪脖子树。树底下几只圆头圆脑的小豹正在撕扯一只鹿腿,绒绒的毛在红色的光里有温暖的质感。树上的母豹垂头爬着,小豹毛皮上为温度映进母豹疲倦的瞳孔里,仿佛一阵熠熠的光。
“它好像也是被‘自然选择’选定的。遗传物质你采了?”雷绪指着母豹,压低声音说。
龙嵬点头,目光没有离开,看得似乎有点醉神,只看见他嘴唇嚅动:“好红啊。”
“我承认,平民要看到野生动物不是件容易事,可是上次我们来的时候不是看得很够了吗?你现在在这里发痴是怎么回事啊?”雷绪还在持之以恒地找话说,龙嵬却完全忽略了他,眼里只剩下红色的天空和地面,以及被红色映得微微发红的大小豹子。
“唉——行行,你看你的,看够了喊我,我打个盹。”雷绪两手枕在脑后,肆意地躺下去,双眼一闭。然而突如其来的枪响刺痛了刚刚阖上的眼睑,他看见龙嵬前一秒还凝实的目光零碎下来。
嘭——又是一声。
硫祁空域。
少年张望漫天的红霞,浮动的云气就在自己脚下掠过,夕阳温暖的光晕一圈一圈荡漾在瞳孔里。手边是优美的曲线和漂浮的数据,三架流线型的截音随自己的手腕翻动,舞出漂亮的轨迹。划开右上角的通讯频道,另一个少年的头像浮出来,他明显没他这么享受,满脸的不耐烦写在声音里:“好无聊哦,什么克里联邦,完全一堆靶子,还不如玩地球online。”
“喂喂,这可是实体战争啊。不愧是各种二代,连这也觉得无聊。”少年明显还贪恋着身边红霞的飘舞,眼光都没停在荧幕上。
荧幕对面的少年倒也不在乎,自顾自撅着嘴呢喃:“难道不无聊吗?阳离子炮都用不到,用撞的都能让他们轰轰响,就连截下来的弹头都剩了一大堆。”他忽然眼睛一亮,欢乐起来:“要不我们拿剩下这些弹头来放个礼花,就当我们提前庆祝吧。”
右上角又弹出来一个头像,眉飞色舞:“好啊好啊,反正老爸又没让把截过来的弹头带回去。”
少年从红霞上移回视线,似乎颇感兴趣:“应该不错吧。那就试试?”
“哈——我出的点子当然不错了,你可别被我轰下来哦。”
“切,太子党,你还是关心好自己吧。那两个关系户可是跃跃欲试哦。”
“好,3,2,1——开始!”
轰轰轰——
黯然的暮色里顿时开起了火红的花,欢快的笑声绽放在某片虚无的空中。
硫祁,生态区。
“又是一只!毛色还不错,我去看看手感怎么样。”满脸横肉膘肥体壮的“球”,呵斥呵斥地跑过来,以一种近乎“滚”的姿势。他身后挺拔的男人裸露着上身,块状的肌肉犹如磐石,整个人就是一座险峻的山。男人踩着一地血红的颜色,手里拿着的,赫然是军用狙击步枪。
“先生,时间差不多了。”男人杵在“球”旁边,恭敬有礼地开口。
“球”欣喜地翻着倒地不起的母豹,在红亮的毛皮上蹭来蹭去,嘴里吧嗒吧嗒“好家伙,好家伙”,仿佛旁边缩在树根下瑟瑟发抖的小豹不存在。
“先生?”男人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呃——好好好,马上走。那些小崽子你处理吧。留一只给我儿子就行,我对活的东西不感兴趣。”
“球”倒是言出必行,抗过豹头就要走,只是还没跨出一步就烂泥一样地瘫在了地上,惨痛的叫哑在喉咙里。男人惊觉,转过身,举起枪,正好对上两排血红的尖牙。距离太近还来不及把手放到扳机上,男人一横手把整根枪甩出去,换来翻滚后退的时间。
从腰间摸出一抹雪亮的光,男人嗜血的眸子亮了起来——他竟然要和面前的成年豹子肉搏。
几米外树丛里的雷绪早就看得上下排牙齿打架了,身子前倾就要冲出去,却不料旁边的龙嵬已经飞身而起,墨色长丝飘扬如瀑。
男人右手上雪亮的光刹那间腾空,和他的整条手臂一起。痛觉还来不及传导到大脑,男人的脑袋已经被一团火焰捏在手里,然后就像无数次烈酒灌肠那样热潮上涌,没了知觉。
龙嵬熄掉手上的火,心里的火却陡然千丈。斜了眼烂泥一摊的“球”,他脖子上的血窟窿边缘,带有焦黑的颜色。雷绪从树丛里走出来,拍拍龙嵬的肩。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平静如水的他,此刻像团爆炸的火焰——或许,本来爆裂的火花,迫于时势,才假装成了平静的水。
“真是失态,本来还想再看会儿,却……”龙嵬的目光落在被小豹黏住的红亮毛皮上,母豹舔着小家伙们耷拉着的耳朵,全然不在意这边冒出来的两个少年。
“它有火元素的‘未知’基因段,就算我在旁边看着也不会有事。刚才的两颗子弹,其实都命中了,但是在靠近要害前被融化了。”
“不过——你还是动手了。”雷绪偏过头来看着他,好像在问为什么。
“因为,太像了。”
硫祁,北市区。
“走了哦,晚上和弟弟在家注意关好门。”少年跨出水泥色的屋子,还不忘向后面叮嘱几句。转过头来,却发现满天的云霞都沉郁了。火红的花开在阴霾里,钝重的轰鸣成了灰色雨的雨声,弟弟们的应答被雨声埋葬掉,不留痕迹。
少年还没迈开脚步,像往日一样同灰暗的屋子告别,灰暗就已经铺陈下来——尖锐的,锋利的,却没有冷光的弹片,如同无数破空的箭,插满少年的视野,最后迸溅出血红的颜色,晕染了无神的眼。
“哥——哥哥!你怎么了?”
少年最后的视线里,屋中的小鬼不顾一切地扑出来,哪怕外面在下刀子。火红一声一声地绽开,玻璃一声一声地碎裂,风雨飘摇中的房子似乎隔绝人世很远。
黑暗像是只在夜间疯长的植物,呼吸之间已经爬满了垂坠的暮色。灰渣氤氲上盛放的火红,凋零了;干草平野上晕染的血红,黯淡了。母豹被小豹簇拥着离开受了重伤的空地,往那片繁盛的丛林蹒跚过去。少年抬起挂满猩红的手臂,压下小鬼们此起彼伏的哭声,身子底下是两双扬起的泪眼斑驳的眸子。
“无论世界有多么残忍,不管我们有没有介入,这些生命,还是要这么奋力地活下去。”观众甩开如瀑的长发,遗留下落幕的剧场,在茫茫夜色中消散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