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不需要胆量。”
盘起的发髻散落一地,少女厚重的神色映在雪亮的长刀上,鲜血的弧线飘掠在纤细的指间。
“想要活下去的欲望,就是最大的胆量。”
透亮的眸子里翻倒的人影纷纷扰扰,紧身的武士凯为少女奏乐。手起刀落,行云流水。
“根本不需要辨识。”
惨叫声被切断在喉咙里,飞雪一样的锋刃染不上红,虚影了的身形比扣动扳机的手还要快上一秒。
“身体自动做出的反应,就是最好的辨识。”
少女停下动作,周围仅剩的两个人影轰然倒地。收起手上雪亮的光,拖着一地乌黑的发,她向着幽深寂寥的甬道缓步走去,兀自抛下一句话:“还不快走?”
武士凯加身的少女身后,倒地的人和暗红的血铺了一地,那中间是愣愣站着的黑肤女孩。此时女孩听到甬道里唯一的声音,浑身轻颤,条件反射地服从,白亮的贝齿却咬得下唇发紫。
“啊呀呀,你别吓着人家,我的女武皇大人。她还比龙嵬还小两岁呢。”更深的黑暗里浮凸出来的少年,一手拍在女孩头上,嘻嘻道。
武士凯当啷响的少女自顾自地走,把后面的两人抛得远远的,嘴里随意咀嚼两句:“是啊,龙嵬也不过只比她大两岁。她有什么资格称‘小’?再说龙嵬让我来调教她,你跟来做什么?”
“两岁也是小啊。像你这种样子,谁放心呐。我把她带回来,总得保证她身心健康吧。”少年两手枕在脑后,紧跟着努力往前追上去的女孩,虽然他只是迈了大一点的步子在走。玩弄掌心里晶莹剔透的萤火虫,少年眸子上反射的蓝光一闪一闪,他撅起嘴:“再说了,没有我你能那么快找到这里?‘萤火’也不是什么人都玩得好的。”
少女再没理会他,女孩始终沉默不语只是很努力地追,少年也找不到话题了,于是整条长长的甬道陷入更长的死寂,只剩下心绪各异的脚步在一个方向上回响。
“啊——你真是厉害!克里联邦的一级野战兵就这么一下子,就被烧成碳渣了。简直就和一年前的大英雄一模一样。我跟你们说啊,当时他手里面白光闪闪,以一敌百,一个人就剿灭了恐怖组织的据点……”中年男人在夜幕下打着手电筒,厚实的嘴唇上下蠕动不停。
龙嵬跟在后面眉头皱起,正想开口已经被雷绪抢先了:“布鲁先生,请问,你说的那个大英雄是什么人?有些什么特征吗?”
“特征?”被叫做布鲁的中年男人,连着手电筒的光一起转过来,刺得雷绪眯起眼睛。“啊,和你一样一头金发,就是稍微短点。名字叫……雷绪,对了雷绪。”
“哈?”后面曝光在手电筒下两人一起作惊讶无奈状。
布鲁毫不在意两人的表情,全当两个少年被英雄的形象吓傻了,回过身去继续滔滔不绝:“大英雄每次动手都是噼里啪啦地响,那胆量,那辨识,真的和虎狼一样。”
“好的,如狼似虎的男人。”龙嵬斜眼看雷绪,忍着没笑。
布鲁完全没注意后面的气氛,持之以恒地口若悬河:“大英雄救了我们总理家的俩公子哥,可惜俩公子哥立刻就心醉神迷了,跟着大英雄跑了。搞得总理夫人要死要活好几个礼拜。”
“好的,男人的杀手,女人的瘟神。”龙嵬继续看雷绪,还是没笑。
“啊——这也还算了,俩公子哥出去,三天两头写信回来夸大英雄开的公司生意兴隆人丁兴旺……你说这样的人物开的得是什么样的公司啊?反恐?谍报?军火交易?”龙嵬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弯下腰一边咳嗽一边笑。雷绪黑着一张脸,上去拍了拍布鲁的肩,可他厚实的嘴巴还是打不住:“你说,这样的人可能有吗?可还偏偏就被我亲眼见到了。”
“你当然亲眼见到了——老子不就站你面前吗?”雷绪咆哮的声音惊起一群昏昏欲睡的鸟。
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坏处是,你想问的事情一件没问清楚;相对的它的好处是,你没问的事情全部都清楚了。
比如龙嵬雷绪就知道:硫祁和周围四小国是邦联关系。五国政务大都由硫祁国总理决断,但军事各分五家。但是对于小国而言,军事和外交一样无力,所以五小国和旁边的克里联邦是劳动阶级和剥削阶级的关系。
再比如龙嵬雷绪还知道:被龙嵬干掉的壮汉是克里联邦一级野战兵,各国除了正规军以外的特殊兵种就是野战兵。野战兵是通过特殊训练的顶级兵种,等级由低到高分为五级、四级、三级、二级、一级、特级。
又比如龙嵬雷绪也知道:布鲁是国家为防备偷猎者而专派的护林员。然而实际上是连护住自己都困难的巡查员,他每天所要干的事情就是巡查克里联邦的猎杀数量,并且保证自己不被猎杀掉。
真是大到国家军事,小到个人安危,布鲁先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偏偏雷绪问了连自己都记不清多少遍的问题,总被淹没在唾沫星子里。以至于这个问题从“特洛克、莱克不是孤儿吗”,变成“原来特洛克、莱克不是孤儿”。
“啊,你说俩公子哥啊。抱歉抱歉,我刚才讲得太激动了,没听见。他们的父母和还不是总理的总理关系匪浅,然后夫妻两个又死在恐怖袭击里面。总理就收了他们俩为义子,唉——想想时间过得真快,那时候他们才刚会说话啊。现在都敢离家出走了……”
呼呼——
呼哧呼哧——
少女的呼吸声和野兽的喘息声杂糅在一起,幽深的黑暗牢房,铁栏杆咔嚓一声打开。面目狰狞的骸骨喷着响鼻,抬起空无的眼眶——这是刚才被误认为野兽的某物。少女脸上凛冽的线条,被手中雪亮的光照得分明,毫无惧色。
少年站在少女身后几米远的地方,脚下是甬道的尽头,黑肤的女孩躲在他后面,颤抖的瞳孔紧缩成一点。
唰。
武士凯轻响,是战斗前的号角,正等待那声擂鼓般的咆哮响起。只是黑暗里的某物似乎无意咆哮,又或者丝连血肉的骸骨失去了咆哮的功能。没有眼珠子的漆黑眼眶死死地“盯”着少女,锋锐的前爪泛着森白的光。
少年头顶上的白炽灯里淌过电流的声响,借着黯淡的灯光可以看到形似野兽骸骨的某物粗略的轮廓——犄角类似弯曲的山羊角,犬科动物的颅骨,微微跳动的血肉附在颅骨上面牵连全身,两排肋骨下面能看见一起一伏的器官,纯粹骨节拼接的翅膀缩在长鞭一样的脊椎骨两侧。
“阿啊啊啊啊啊——”少年身后的女孩终于控制不住了,在凄厉的尖叫声里昏厥过去。白炽灯的光铺在她身上,像是盖住死者的布单。灰蒙延伸的素布衣裙,俨然一朵盛放的花。
然而这终于成为引爆战场的鼓声,漆黑的武士凯和森白的血骨骸飞跃而起。
“阿,别弄了,好痒。”女孩的声音飘扬在旷野上,银铃般的悦耳。苍茫茫的绿随草叶摇摆成了微波粼粼的海滩,远处的海岸是庞大的树冠,葱茏繁盛绵延无垠。
光线仿佛被天空中的丝绸过滤过,去除了所有刺辣和耀眼,只剩下最温和的热量和明亮。老人盛着满眼的和煦,望向绿色海滩上嬉戏的女孩和雪兽。
“阿,乖呐。”女孩摸着雪兽犬科动物似的脑袋,脸挨在蜷曲的巨大犄角上,笑盈盈的。雪兽也趴伏在地上,闭上眼睛任女孩摆弄,一副很享受的模样。健硕的翅膀不时伸展两下,雪白的羽毛在风中窸窸窣窣,掠过女孩的脸。
其实她们是极其显眼的存在——肌肤黝黑的女孩伏在毛发亮白的雪兽身上,偶尔一笑,明眸皓齿。
老人缓步到女孩身边,沟壑纵横的面容上须发皆白,但这些却全然不影响他神情的慈祥和言语的温柔,“淼胆子真大,这么小就能亲近阿了。”女孩看到老人,一头扎进他怀里,抬起澄澈的大眼睛,仿佛一片烟波浩渺的湖面。
“爷爷,亲近阿和年龄有什么关系?阿那么温顺,她比人乖巧多了。”
“呵呵,看来我们的淼,不但胆子大,还很有见识。你和阿一样,温顺乖巧。”
呼——青绿的波纹抚过老人和女孩,还有旁边慵懒的白色大家伙。声音随波而去,漂流到岸……
幽暗的甬道尽头,铁牢栏杆分断崩裂,森白的骸骨破碎一地,血丝牵扯的烂肉涂抹四壁。武士凯残破的少女长出了口气,手上雪亮的光收束回腰际,她重新盘起自己脑后的发髻。
“啊呀呀,真是可怕,这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只剩一架骨头还能飞来蹦去。”少年背着昏厥的女孩,凑到少女身边。
少女没有理会他,晃动两指间绣花针般的玻璃管,看着里面装满了的乳白液体,自言自语:“为什么这东西,都能被选中?”
“喂,这次出来的目的,除了拿这玩意,还要调教淼这小家伙吧。可她现在睡成这副模样,你的精彩演示她都没看见啊。”少年围在少女身边絮絮叨叨,不时掂一下背上轻飘飘的重量,确定她还在自己背上。
少女转身就走,随口丢回来答话:“前面那些已经够她长胆识了。到这里她还不昏过去,我还倒麻烦。龙嵬就是这个意思。”
“他就这么确定小家伙一定撑不到看最后演出?”少年杵在原地兀自嘟囔,转眼发现少女已经走远,怪叫着追了上去。
夜风习,残月辉,袅袅远烟起。屋檐平,万家火,明明绰约寂。
“真高……”长发飘扬,束发的丝带随风而去,龙嵬用只说给自己听的语调和音量开启唇齿。尽管他此刻脚下,只是一栋七层高的宾馆。灯火并不明亮却已经是这一片星光下最璀璨的存在,一如它的高度。
风声拂动,如墨的发丝缭过金黄的眼。雷绪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他身后,平日阳光下并不显眼的金黄瞳孔,在夜幕下冥冥如炬。不过雷绪本身,根本不符合这对肃穆的眸子。伸手拨开龙嵬的发丝,他又是满腔嗔怪:“你一个人在这干什么?嗯?”
“赏月”悠悠然吐出两个字,龙嵬没看他,视线还真落在如钩的月华上。
——这么明亮的钩子,是要钓到什么呢?
“赏月?残月一轮有什么好赏的?我看——你纯粹出来吹凉风。”雷绪在龙嵬身边坐下来,嘴里咕囔。
目光渐渐弥散,和他的长发一样,龙嵬呼出叹息般的声音:“残月就很好。”
挠挠头,明显一头雾水,雷绪扯开话题:“啊——我说现在的大叔怎么都那么怂?要胆量没胆量,要辨识没辨识。你说说这种人是怎么当国家元首的?”
“要是你当国家元首,不是你灭了别人,就是你被别人灭了。这样就不怂了?”龙嵬偏头对他笑,重新束起长发,“胆识这种东西,怎么好说呢?”
“啊呀呀——今天你也是看见了的,要不是莱克撒娇、布鲁扇阴风点鬼火,我们直接就被硫祁的总理大人撂了。最后折腾半天,也就是安排个会议给我们。这算什么表态嘛?!”雷绪撅起嘴理直气壮。
“莱克是养子,布鲁是侍从,人家要是真想撂你,不是他们能够改变的。之所以要摆一道架子,是要显示出他对我们的不信任,好让我们拿出能让他信任的东西。”
雷绪双手往脑后一枕,躺倒在房顶上,“懒得管你。反正我们这次出来,对其他成员的解释是,我们去游说硫祁。到时候你一分赞助拉不到,看你怎么交代。”哑然片刻,雷绪闭上眼接着道:“虽然我们总共也就九个成员,不知道这事的也就只有徐鲚、张仲、马启斯。”
“不,还有一个。”
“嗯?”雷绪睁开眼,皱眉,刚好看见龙嵬回过头望向他。
“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