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史府的堂屋,本是会客之所,也是召开小型会议之地。按理说,堂屋应成为王凝之的指挥部,应在这里召集将领研究对策,发号施令。但此时此刻,堂屋成了道堂,正中间的墙上挂着天师神像,王凝之在这里磕头念咒,手下官员请求派兵出城讨伐孙恩,王凝之不理睬,嘴里却念念有词:“我已请来得道大仙,借来鬼兵把守各个险要关卡,每个地方都有鬼兵数万,贼不足忧。”
天师教传播已久,豪门士族的王家也受影响,也信教。天师教役使鬼兵神卒相助的法门,王凝之深信不疑。可他忽略了一点,孙恩是天师教大师级人物,道力肯定在他之上,他请来的鬼兵胆敢阻挡孙天师吗?
孙恩与王凝之同为天师教徒,本是“一家人”,为何打起来了?说白了,孙恩是利用天师教造反,想夺取权力,称王称帝;王凝之为人懦弱,面对大军压境不知所措,只得利用天师信仰自欺欺人、逃避现实。
送、混、色“三字经”
张翠花来到内史府的后门,见门半掩着,她轻轻推开门,一个中年人过来问:“干什么的?”
“我听说内史府要招丫环,想找点事做。”
“现在兵荒马乱的,谁还招丫环?快走!快走!”
张翠花见此招不灵,马上改口,说:“我是天师神的使者,是从仙界来的。天师神料到过几日,会稽城将有大变故,特派我来向内史大人和夫人报信,叫他们早作打算。”
看门人或多或少受到了天师教的影响,心目中的天师神法力无边,而张翠花说话一本认真,他半信半疑,不知该如何处理。正在犹豫之际,张翠花一块金锭递到他手里,说:“我出发前天师神特意交代,说内史府后门的看门人是个善者,要给他一些金银,让他有安身之处。”
其实看门人见城里和府内的现状,早就不想干了,只是工资没兑现,现在手里拿着比工资多几倍的金锭,也不管张翠花说的是真是假,来了个撂挑子走人。
张翠花没读过书,智商也不高,只是在临行前,孙恩向她交代进内史府的“三字经”,即:混、送、色。结果没混进去,送钱财就进去了,“色”就不用了。
翠花戏耍王内史
张翠花来到堂屋,王凝之正跪在天师神像前念咒语、请天兵。他以为进来一个佣人,怕打扰自己,于是摆了摆手,示意张翠花出去。张翠花没有离开,看了片刻后走到神像侧面,大叫一声:“王凝之听令!”
这一叫,把王凝之吓了一跳。哪个丫环敢直呼内史大人之名?王凝之站起来,喝道:“大胆!不想活了?”
“我奉天师神之命前来传话,王凝之跪下听话。”
王凝之听此一说,愣住了。
“跪下!”张翠花满脸严肃,大喝一声。
王凝之被镇住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自从天师军打到会稽以来,他内心惶恐不安,整天念咒语、请天兵、请天师神保佑。前几日部下通报,大军已将会稽城围得水泄不通,他更是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他的懦弱无能,受到了夫人谢道韫多次嘲讽和斥责,但不论谢道韫怎么鼓励,怎么激将,怎么挖苦,就是提不起王凝之的抵抗意志。
在此种心理下,面对张翠花并不高明的骗术,王凝之宁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他老老实实地跪着,用期待救星般的眼光聆听张翠花的训话。
“天师神问,你与孙恩同为我的信徒,为何兵戎相见?”
王凝之答:“我终日拜祭天师大神,未越雷池半步,不知孙恩为何领兵打来,使我不得安宁。”
张翠花说:“天师神说你请的天兵与孙恩的天兵打来打去,不成体统,要你们两人都暂且息兵,到仙界论清是非,再作裁定。”
到仙界,是天师教徒终极的追求,多么诱人的字眼。王凝之眼睛一亮,尽管是去仙界打官司,那毕竟是仙界呀!于是连忙答应,并叫张翠花引路。
张翠花说:“你得跟部属下道命令,说无论遇到何种情况,都不得与天师军交锋。”
王凝之说:“好办!好办!一切按天师神的吩咐办理。”
张翠花说:“明日天刚亮,城东门前面一里开外,立起两座天师神像,你从神像中间经过,便可达仙界。天师神还交代了三点:第一,你要穿着官服,骑着马,手里摇着天师转轮,一人前去,不得带随从;第二,不准与天师军交锋的命令,在出城前用正式文书下达;第三,此次去仙界要绝对保密,不准向任何一人透露。如做不到此三点,不仅天梯难攀,而且还要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王凝之,天师神所说,你记住了吗?”
王凝之答:“记住了!绝不会出半点差错。”
张翠花说:“你用大礼,叩谢天师至尊。”
天师教中的大礼,就是五体拜地,连额头也要接触地面,还要闭上眼睛,口念“天师保佑”若干遍。
等王凝之行完大礼,张翠花早已不知去向。
王凝之人间蒸发
第二天一早,王凝之果然看见会稽城东门外立着两座天师神像,他感到一切均在天师神的掌握中,于是叫来了师爷,口述了不抵抗命令,叫师爷拟写文书向下传达。然后,他穿着官服、骑着马,一个人摇着天师转轮,悠哉游哉地走向前方。王凝之的举动,弄得下属不知所措,看得守城的士兵目瞪口呆。
也许你觉得好笑,王凝之怎么如此好骗,他的智商是否为零。其实,有时被骗与智商没多大关系,与心结有关系。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有个少妇一不小心出了轨,当了别人的小三,后来又后悔了,说自己上当受骗,哭得梨花带雨。莫非,此少妇智商低吗?我看不是,是她的心理就渴望着受骗,期待着受骗。王凝之也一样,他出身名门,受祖辈福荫和谢安的关照,官当得太顺,让他聊聊书法还可以,带兵打仗,那是要见血腥的。孙恩大军打来,他毫无退兵之法,只得寄托天师大神来逃避现实的责任。
王凝之此去便从人间蒸发,没人知道他的踪迹,史籍也没有记载。有人说他被孙恩杀死了;有人说他不好意思再见人,隐居深山,孤老一生。
王凝之的内心是柔弱的,他任会稽内史是东晋王朝的悲哀,他守会稽的荒唐举动,也是士族的耻辱。但,却有一个士族的女子,在会稽破城的最后关头,用她那优雅的姿态,展现出了东晋豪门的绚丽风采。她,就是王凝之的夫人谢道韫。
巾帼胜须眉
会稽城内传言四起,有人说王凝之不管老婆孩子,丢下一万多部属,单人匹马逃跑了;有人说王凝之慢悠悠走向敌营,肯定是投降了;一些信天师教的人说,王内史手里拿着天师转轮,他是带领天兵出城与孙恩打仗去了。
师爷把不抵抗的文书写好,但没立即下达,而是揣在怀中。他在衙门干了二十几年,历练丰富,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要看看形势再说。
王凝之向师爷口述命令时,有旁人在场。师爷虽然没有下达文书,但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向守军各部。城内军心本来就不稳,现在更是流言四起。
流言传到中级官员和守城将领耳朵里,他们不知真假,半信半疑。到了下午,也不见有谁出来辟谣。有几个胆大的出头,相约黄昏时分,一起到内史府探看究竟。
官员们在内史府的议事厅,从黄昏等到天黑,也不见王凝之出来。他们相信内史出城了,开始为自己和全城军民的前途探讨、争执起来:有的正气凛然,说要抵抗到底;有的骨头已软,说要逃跑保命;有的居心叵测,盘算投降易帜。
这时,一个女人从内屋走出,坐在最中间的位子上,议事厅迅速安静下来,众人的眼光落在她的身上。不用多言读者也知道,这个女人是谢道韫。
此时此刻,也只有她最配坐这个位子,不仅因为她是王凝之的夫人,而且还是谢安的侄女,谢家在会稽经营几十年,在场许多人,或多或少都受过谢家的恩惠,有的原本是一介平民,经谢家提拔才当上官。更为重要的是,谢道韫的才学和风度,在场的就算没有眼见,也有耳闻。在此人心惶惶的时刻,城内需要一个主心骨。
疾风识劲草,动荡见忠良。带兵打仗本是男人的事,但在王凝之出走后,谢道韫决心以女儿之身,以敢于担当、直面火坑的心态,履行丈夫之责,捍卫家族荣光。
谢道韫做个手势,示意大家坐下。众人坐定,场内静默,都在等着谢道韫说话。
“师爷。”谢道韫语气平和。
“夫人,有何吩咐?”师爷起身,抱拳向谢道韫行了礼,以示尊重。
“听说家夫出城前向你口述命令,让你写成文书下达,可有此事?”
“这——这,是有此事,可是小人并没下达……”
“文书何在?”谢道韫打断了师爷的话。
“文书在小人身上,随时带着。”
“拿出来,给我。”
师爷取出文书,双手递给谢道韫。
谢道韫的头稍向后转,说:“取火来。”
屏风后面走出一个丫环,手里提着火笼。谢道韫将文书丢入火中,烧为灰烬。
谢道韫用眼光扫了一遍众人,说:“文书上写了什么,我没看,除师爷外,大家也没看。我想夫君不会下达不抵抗的命令,很可能是有人以讹传讹,也有可能是师爷听错了。总之,内史没下此命令。”谢道韫将目光落在师爷身上,接着问,“师爷,我说得对吗?”
师爷连忙站起来,用急促的语气说:“对!对!小人完全听命,唯夫人马首是瞻。”师爷说完,额头渗出了汗,他怕当替罪羊。
谢道韫说:“文书之事,就此打住,不再纠缠。师爷,你请坐吧!”
师爷听了此话,如释重负,再次双手抱拳行礼,说“谢谢夫人!”然后坐回位子上。
谢道韫对众人说:“内史虽然不知去向,但衙门还在,我晋朝江山天威还在!你等众人,吃朝廷俸禄,在此国难之际,理应奋勇杀敌,就算捐躯疆场,也是为臣之责。如愿与我同守会稽者,留下共商退敌之策;如有贪生苟且之人,现在就可以离开,我绝不阻挡。”
众人都站了起来,纷纷表态愿听夫人之言,同甘共苦守会稽。
这时天已全黑,议事厅里亮烛明灯,谢道韫和官员们顾不上吃晚饭,研究如何布防。他们不知道,此时城外已是杀机四伏。
妙计攻城
城东门外,孙恩像尊雕塑泥像,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灰黑的会稽城。他心想,如不出意外,今晚就可以将会稽踏在脚下,我孙恩马上就会成为会稽的主人。传教的艰辛,豪门的白眼,起兵的惊险,成功前的激动,各种情愫涌上他的心头。
主祭官韩山友轻轻走到身旁,耳语说:“主公,现在吹的是西风。”最开始起兵时,大家称孙恩为孙天师。后来人聚多了,部众们称孙恩为大将军。就在两天前,韩山友改口了,称孙恩为主公。
孙恩点点头,说:“开始吧!”
韩山友是个不得志的小知识分子,为了生计,他在街头算过命,给人家看过风水,为了骗钱,他学会天师教画符治病那套把戏。孙恩起兵后,他主动投奔,可能是孙恩见他有点文化,给他封了个主祭官,负责处理仪式类活动。但他并不满足于当一个木偶似的主祭,他看出孙恩起兵是为了当皇帝。韩山友知道自己只能倚人成事,就积极为孙恩出谋划策,他想跟随孙恩成就一番伟业,当开国功臣光耀千秋。
韩山友向传令官作了番交代,不一会儿,城东门外点起两堆巨大篝火,几千天师军士兵脱掉上衣,腰上、颈上、头上扎着红绸子,围着火堆又唱又跳。每个火堆旁有十个人举着天师像,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举天师像的人既是演员,又是指挥者,领着士兵跳出各种动作,时而还呼口号。
突然,三声锣鼓响起,五千天师军士兵点燃手中的天灯。这些天灯先后起飞,与火光相映,与歌舞相伴,与天地相接,场面蔚为壮观。
天灯又叫孔明灯,传说是三国诸葛亮发明,用于传递信息。原理很简单,灯内点火加热空气,产生浮力,就飞起来了。
城东门外出现了如此奇观,城上的士兵看得目瞪口呆。那时的人比较迷信,再加天师军前期在城内造了各种谣言,有的士兵嘴里喃喃地说:“天师显灵了!天师显灵了!”
城东门外如此热闹,守城西的士兵坐不住了,有部分军官离开岗位,到城东探看。
天灯随着西风,飘飞到了整个会稽城的上空,城内包括士兵在内的所有人都抬头观看,不知为何出现如此奇景。
城西门右侧的城墙上,突然出现一个红衣女子。她举着一面大黑旗,旗面上绣着天师神像,旗杆上挂着一个灯笼。她在守城士兵后面二十米左右的距离上来回奔跑,口里连续大声叫嚷:“天师显灵,下凡除妖!”
这个女子,就是张翠花。
这些情景来得突然,从未见过,士兵们不知所措。他们一会儿看着天空,一会儿看着这个疯癫的张翠花,忘记了观察城下的情形。
一百名会水的“跳天使者”身穿黑衣,将砍刀插在背后,游过护城河。此时正值枯水季节,河水到城墙还有一两米距离。他们十人一组,搭起人梯,按照相同的速度向上攀登。第一个攀上墙墩时,套上绳索,后面的上来就容易了。
“跳天使者”从天而降,城西的士兵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大刀砍下了脑袋。这一百名“跳天使者”向西门杀去,城门的守军要多一些,但军官已到城东看热闹去了,再加上还没从各种怪异的情景中回过神来,所以没有组织有效的抵抗。
西城门打开了,张翠花取下灯笼,抛向城下。西城门外的孙萌见状,指挥一万名天师军,以四百名“跳天使者”为先导,喊着号子向城内杀去。
作鸟兽散
正在召开军事会议的谢道韫听到东门外的喧闹,就叫内史府的管家去察看。过了一会管家回来,满脸惊愕,结结巴巴地说不清话,只是用手指着天。一个离窗较近的官员看到了天灯,叫道:“夫人,天上有异物。”
谢道韫和众人到室外,看见满天都是天灯,而东门外的叫闹声有增无减。谢道韫说:“大家别惊慌,这是贼人的诡计,目的是使我们自乱阵脚。将领们都到城墙上,防止敌人偷袭,官员们各归其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