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着,兵甲说,“还记得我们李排长吗?就是上次那大夫给缝肚子的老李,留在老乡家里了。李排长厉害啊,论赤膊拼大刀,那是这个——”他挑出大拇哥,“我们铁连长没了得力干将,正窝火呢。”
小杜师傅感激地冲着兵甲点点头,“好人命大,必有后福。”
小杜师傅盘算,既然他们也是三十八师的,说不定会碰上梁先生。
四
八月似火烧,九月秋老虎,干裂的大地蒸得人难受。好在一直养伤的李排长归了队。
小杜师傅不知道自己将往何方。他跟的那个营也不知道。
他本是手上活计灵,足下功夫可不在行,更没有急行军过。这个营像《西游》话本里的俺老孙,积年的土匪,剪径的大王,惯会走路。他跟不上,就直打退堂鼓,说就地归置算了。他一个剃头匠吃不得行伍之苦。
铁连长竖起两道眉毛,让两个兵士架着小杜师傅,脚不点地架着走了好多天。
一到晚上露宿,一个个都龇牙咧嘴的。伸出脚来全是血泡。小杜师傅是泡最少的,因为兵甲和兵乙还要捎带着架他,心里更过意不去。想起祖传的方子,找点草药,牙齿咬出汁来,剩烂烂的叶子,和上泥巴,给大家伙儿敷在脚底。
兵甲说,“我们师长才狠呢,一年三百六十日,得空就让我们赤着脚练行军,说是部队全靠机动力。他老人家自己也赤脚。”
师长光头也就罢了,居然也跟着部下一起打赤脚,真够稀罕。
小杜师傅不停地咬舌头。多半也是被血泡激的。
“还不比你这里有草药敷呢。”
“师长都那样,我们好意思叫疼嘛。”兵乙说,“我见过,那时候我们在山西阳泉整训,不管刮西北风还是下冰雹,就是一路血泡。你想想,师长是多大的官?也就两只赤脚,在泥土上撮一撮踩一踩,噗嗤噗嗤把血泡都踩扁踩破了,跟我们说这就不疼啦。”
“原来你们长官还真是扒皮!我时常听人说,张师长打起仗来,一定是不战到最后一人,不许撤退的。没想到他也扒自家人的皮。”小杜师傅斗胆回一句。
李排长摇头,“你不懂,我们是不见师长想师长,见了师长又怕师长。”
兵乙附和,“现在嘛,就是想得慌。”
“是呢,就没见过那么没有架子的师长,兜里的钢笔、手表、小钱儿,随便我们掏,我们还哄他呢,要他还拿糖果来赎回去。他从来都不恼的。”兵丙跟兵甲讨了一支五分钱一包的烟卷,自顾自地抽起来。
小杜师傅想,自己真是个小老百姓,闹不懂他们行伍军人的念头。不过这位张扒皮,哪里有一丝扒皮的煞气,却简直是个爱兵如子的孩子头了。
收拾好自己的剃刀,衔着赔笑,小杜师傅伸手去摸李排长背着的阔口大刀。李排长刷地抽刀在手,亮了个架势,前三后五地耍了几路,把个小杜师傅唬了一跳。
四下里喝了声“好”,说李排长可是同师长对过阵交过手的。
李排长便得意洋洋把刀反手递给小杜师傅。小杜师傅忙接了。好家伙,三尺来长,足有七斤重,背钝刃利,指头一弹,龙吟森森。“我今天总算见识了,这才是砍鬼子的宝刀呢!”不住嘴地赞。
很快,铁连长领着他们跟大部队会合。营归了团,团归了旅。
他们原来的三十八师整编到五十九军。谁来率领这群无首的群龙,说是连上峰都头疼。兵们连同旅团级的长官,一听要有别的将军来带五十九军,都斗鸡一样梗着脖子,只嚷着要张扒皮,谁劝话也不听。
小杜师傅是局外人,偶尔人家给他唠叨点儿风雨。什么张自忠化妆潜出北平了,到了韩复榘那里,又被蒋委员长召过去了,委员长发话,说我知道你是抗日的,你受委屈了,安心在南京养病吧。
“养病养病,不让师长带我们抗日打鬼子,师长会越养越病!”那铁连长不避讳说,愤愤地,“张师长本来就是我们二十九军的‘二头儿’,连宋哲元军座的位置都是他让的。这回五十九军他要不来当军长,我们谁也不服。”
从夏天熬到冬天,小半年过去,晋察冀三省各处转悠。这支军队跟张学良张小六子带的东北军部队不同,碰上小鬼子是一定要吃一口的。然后整个军开赴河南,就驻扎在豫北道口,整训待命。
小杜师傅跟着提心吊胆,琢磨既然稍事安顿,与其看着兵们练劈刺练打拳,还不如偷偷回天津看看。那天正琢磨要不要先修书一封给表妹,先探探天津城里的情况,就听得外边跟炸开锅一样。小杜师傅好事,跑出去看热闹。
远远的,一位高壮的大汉,挑着两道浓眉,气宇轩昂,穿一身没戴军衔的灰军装,混在兵堆里。几个参谋副官跟在身后,掩饰不住的喜色。老老少少的这个长那个长的,还有大头兵们,都拔直了身子端立两旁,抬手敬礼,笑逐颜开。
一众人簇拥着到了军部的大屋里,没多时,那大汉领头出来,旅长团长营长们立刻召集了自己的人马,列队让大汉检阅。
小杜师傅远远望着,心说,这位是张自忠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果然是领兵打仗的威风。
连伤兵们凡是还能动弹的,也都从屋子里抢出来,尽可能的站出几条直线来。
张自忠就大踏步地走向伤兵的队伍。先点名,然后逐个地问,伤在何处。那些半大的小伙子们一个个都圆瞪着眼睛,大声向他报告。
“铁中玉!”
“有!报告师长,我的伤在左肩膀,是上次打小伏击,鬼子的机枪子弹打的。现在子弹已经取出,伤口没有全好,大夫还不让走,我顾不得这许多,就走了。我就知道,要是赖在医院里,今天就看不到师长了。”
“李清晨!”
“有!报告师长,我的伤在前胸,是冲锋前进时给日本兵用刺刀刺的。现在伤口已好,我就回来跟敌人算账了!”
刚刚这俩人小杜师傅都熟,就是那晚的铁连长和李排长。
还有几个人受的枪伤,子弹是从背部穿进的,报告时都耷拉着脑袋。
张自忠满意地看着他一手带出来的虎贲之师,他把前胸受了子弹的伤兵都叫到前几排,逐一抚摸他们光荣的伤痕。那些个官兵一个个又是高兴又是难受,又是自豪又是委屈,当着老长官的面儿,又想笑又想哭。
张自忠听完大家的报告,就开始讲话。小杜师傅也竖起耳朵听。
张问:你们走路是用几只脚走的?
兵答:当然是用两只脚走路。
张问:你们知道牛马是用几只脚走的?
兵答:那还用问,我们从小见到牛马是用四只脚走的。
全场哄然大笑。
张问:你们知道做亡国奴的生活就如同牛马一样吗?
兵答:这个,我们都知道。
张问:谁想亡我们的国家,灭我们的种族?
兵答:是日本军国主义者。
张问:你们能不能用四只脚走路?
兵答:那怎么能够呢?
张问:不管你们能不能,日本军国主义者硬要我们全国军民做他们的奴隶,还要我们的子子孙孙都像牛马那样走路,你们愿意吗?
兵答:不愿意!
张问:不愿意,便怎么样?
兵答:只有同日本兵拼刺刀,痛痛快快地干他一场!
张问:单靠咱们的军队去拼,行不行?
有的兵答:行。
有的兵答:还不够。
张又问:那么,究竟要怎么干才好?
兵答:必须同老百姓联合起来,大伙儿一起干!
张自忠终于微笑,点头赞许,“那就对了。”
小杜师傅一旁听得分明。怪不得张自忠威名很盛,名不虚传啊,一番问答说得他热血沸腾,要不是实在不是拉大拴的料,都要投帖参军了。想起报纸上曾看到的“怒讨张逆自忠”,这张自忠是不是汉奸,他眼睛看的耳朵里听的,总要更真切一些。
正瞎想着,兵甲来唤他,说“我们军长请你去给他剃个头”。
“哪里来的军长?”
兵甲凶他,“自然是张扒皮回来给我们当军长啦!老天开眼。”
他赶紧收拾好刀剪,张自忠竟自己走了来,“今天天气不错,咱们就在外面剃头吧?”
小杜师傅忙应着。早有勤务兵烧好了水,磨亮了剃刀。小杜师傅对自己说:你今天要是敢剃砸了,就叫你回不了天津!
有了之前亲眼所见张自忠的平易近人,小杜师傅心里也有了底,给中将军长那么大的官儿剃头,腿肚子也不转筋了。
张自忠自然而然地同他唠家常:天津的师傅?那我们也有缘啊。家里几口人?怎么跟上我的部队?听说小杜师傅割了日本浪人的喉管,张自忠转向一个副官说,“我说过的吧,咱们的老百姓都是有血性的。抗战抗战,就是全民的抗战。”
这算是小杜师傅这辈子听到的最高褒奖了。他把这话一直珍藏在心里。
拾掇利落,张自忠摩挲摩挲自己的光头,“手艺果然好。”叫副官多给了小杜师傅一块钱,小杜师傅忙说,“军长,能伺候您老儿剃头,那是我的荣幸,您怎么还给钱了呢!”
张自忠笑道,“你跟着我们颠沛流离的,已经大不容易,多攒几个钱吧,小鬼子势必要被我们打跑的,等回了天津,好好娶个媳妇,那时候,大家应该都可以过安稳日子了。”
小杜师傅只有千恩万谢。
五
小杜师傅以为祖师爷赏了饭碗,就专心做剃头匠呢。自跟了五十九军,打临沂、打台儿庄,掩护徐州撤退以来,剃头都只是搭把手的事。他也上了战场,帮忙把伤员从死人堆里抬出来,医院里人手不够了也帮着包扎。倒是忙得很。
这么每天被填的满满的,挺好。在行伍里就算操不得枪,也不光是吃闲饭,也为抗战尽了力。苦累也苦累,但跟着能打胜仗的将军,心里总是畅快的。
偶尔想起梁先生,竟没有在哪个医护队看到他。比邻而居也没有一两个月,不知怎的对梁先生的大背头一直耿耿于怀。他若是随了军,依照传统,不也得剃成个瓢?
那模样一定很好笑。
眼瞅一年又快过去,铁中玉铁营副(三十八师伤亡太大,铁连长早已升职了)到了谷城参加干部训练团,边养伤边学习。小杜师傅也跟着凑热闹,不时趴在教室窗户上,跟着学员们唱爱国救亡歌曲。看着一路青年学生纷纷要求参军抗日,他琢磨着,把小鬼子赶出中国是指日可待了。
就有一天,升任兵团总司令的张自忠给干训团的全体学员讲话,说抗战一年有余,国内形势紧张,日军攻占了武汉,激起全国人民愤慨,可是在国民党要员中,却有崇日、恐日准备投降的,“此人已经离开重庆,这是最可耻的。”
连小杜师傅都明白,张自忠总司令斥骂的是认贼作父的汪精卫。
之后又有几位高官模样的人来做补充。一个瘦削儒雅的将军把一位长衫先生介绍给学员们。小杜师傅定睛一看,那不是梁先生嘛!
梁先生在黑板上列了个大纲,说要讲中国近百年史,中国共产党抗战的方针政策和毛泽东的战略战术思想,顶重要的,批判“抗日必亡”等恐日病的谬论。
“哎呀,全是新词,不愧是梁先生。”小杜师傅心说。
给干训团几个队的学员们理完头发,正好迎着下课的梁先生出来。小杜师傅便左胳膊搭一条蒸着热气的白毛巾,走过去劈面一句,“梁先生,别来无恙!”
梁先生也两眼一亮,“别来无恙!我说怎么今早看到喜鹊了呢,原来今日有幸,得遇故人。”
不由分说便被拉到小杜师傅自己的屋里。仿佛还在沧州初遇。那梁先生的头发也不是大背头,却也不是光头,许是戴礼帽戴的,耳鬓上的好些头发翘了起来。小杜师傅就看不过眼了。
“还是那句,梁先生,我给您理个发吧?”
“盛情难却啊,那就有劳小杜师傅了。”
“先生戏匣子还在吗?”
“张参谋长让我今天来代课,走得匆忙,也就没有带在身边。”
“那就听我的唱机吧。”小杜师傅喜滋滋放上唱片,任老歌的音调飘着。“哪位是参谋长啊?”
“就是你看到的那位高个子将军,张克侠张参座。”
“哦。方才见梁先生在黑板上写了好些,我很多不懂的,不过,斗胆问一句,先生可是共产党?”
梁先生冲镜子里的小杜师傅一笑,不置可否,“现在国共合作,正是用人之机,都是张参谋长挑的人,帮助荩忱将军的干训团学政治学文化的。”
荩忱将军就是张自忠,小杜师傅知道的。
“那先生还行医吗?”
“当然还干老本行,我今天只是来代个课。”
一时刀剪齐响,小杜师傅巧手翻飞。跟着三十八师,尽是剃光瓢了,狠有一身武艺却无个好买家之憾。现在邂逅梁先生,可千万饶不了他的头发,巴心巴肝地好好打理了一番。
李清晨李排长调去了手枪营,赶着来向铁营副辞行,恰见到出门倒水的小杜师傅,又见梁先生也在,惊喜得直叫“恩公”,便拉扯上,一同去附近小馆子里叙旧。
上好的杜康。酒过三巡,铁李二人对梁杜二人作揖致谢,略述了别来近况,免不了的,又都赞起了张总司令。
“哪里有战斗,哪里就有他,哪里战斗激烈,他就出现在哪里。当兵吃粮,跟定了张扒皮,才有鬼子打,才有福可享。”李清晨怕回去挨骂,不敢多喝酒,只有不停的嚼花生米。
“正是。就有一天下午,总司令正给我们训话,突然总部送来一份情报。他接过一看,立即就出发了。晚上总部来电话,要我们干训团各队准备好,听候命令,随总司令上战场。我们连夜准备好了,个个精神抖擞,待命出发。哪里想到,第二天早上,总部又来电话说,总司令昨晚已带领军队开赴前线去了,学员们不用再去了。”铁中玉说。
“总司令亲自出马,一定旗开得胜。”小杜师傅插嘴。
“那是自然。总司令凯旋后又来给我们训话,说这次追击日军,我们又打了个胜仗,敌人伤亡惨重,已经溃不成军,估计没有几个月的整训,就不能恢复战斗力。他接着说,但是我们要闻败勿馁,闻胜勿骄,要抗战到底,争取最后的胜利!”
梁先生最后举杯,“敬枕戈待旦的荩忱将军——咱们干了!要是张总司令这样真心抗日真打鬼子的将军再多几个,何愁日寇不破,山河不复!”
“还是梁大夫说的透彻——干!”铁中玉痛快附和着。
一顿酒吃得酣畅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