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仿佛是受到纳粹德国陆军闪电战的刺激,一九四〇年四月,日寇也对中华大地开始采取了速战速决的战略。以板垣征四郎为首的六七个师团,十五万余兵力,配以大量飞机坦克,到枣宜地区扫荡,妄图围歼五战区的主力。
张自忠的第三十三集团军就守在襄阳河西岸。他向他的部将训示:
“看最近之情况,敌人或要来碰一下钉子。只要敌来犯,我即到河东,与弟等共同去牺牲。国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更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决心,我们的国家及我五千年历史之民族,绝不致亡于区区三岛倭奴之手。为国家为民族死之决心,海不枯,石不烂,绝不半点改变。”
总部特务团的营长铁中玉听得,不干了。
一俟张自忠回到办公的屋子,他便跟了进去,双手呈上血书。张自忠也知道属下的来意,还是不疾不徐地从未封口的黄信封里抽出了信纸,准备一阅。
铁中玉不待张自忠读完,便急道,“总座,职……冒昧给您提个建议。您每次率部东渡襄河与敌作战,都是事先写好遗嘱的,回来再烧掉,光我看到就不止一次了。总座,属下认为您身为总司令,这样总是冲锋陷阵是不足取的。设官分职,各有专责。一个指挥几十万军队的兵团总司令,应该运筹帷幄,掌握全盘,而不是到第一线与敌拼命。否则,对整个战局和国家的安危……都是不利的。”他低下头,“职很怕,哪次战斗之后,便永远见不到您了……”
他披肝沥胆的说了半天,再抬头,已是泪水潸然。
张自忠亦颇为铁中玉感动,好言宽慰,“你说的都对。你的建议书,我逐字逐句都读了一遍,深感你的赤胆忠心。但,我也有我的想法。日本人所以敢如此猖狂,不是他们不怕死,而是我们有些人太怕死了!我想,如果华夏子孙都能在异族入侵之际,甘冒刀俎枪林,不惜肝脑涂地,鬼子就不敢为所欲为,也许早就滚蛋回他们的列岛去了。”沉吟了一下,“所以,我总想以我一己之行动激励国人,让国人都能奋不顾身,投入抗战。”
忽而站了起来,拍拍铁中玉的肩膀,豪迈道,“为雪国耻身先去,重整河山待后人嘛。总司令总有人当的,你怕什么。”抬手,拇指蹭掉铁中玉淌在脸上顾不得擦的眼泪,“你不要哭了,也不要再劝我了,你的心意,我都理解。”
铁中玉回去,碰到手枪营李清晨,两人少不得摇头叹气一番。
张自忠的部队在山地间急行军。他们撒开铁脚板。他们习惯了披星戴月,冒雨急进。
不久前,他们熟悉的张扒皮老长官还质问一个团长,“怎么不带手枪?现在是作战期间,各级指挥官都要随时佩带,第一自卫防身,第二就是杀身成仁。”跟着扬一扬手中的电报,“战区的急电,乘敌军从枣阳南下,命我部向枣阳方向截止。我命令:明晨出发,三十八师在前,总部居中,七十四师殿后,向枣阳地区前进!”
有两个团如离弦之箭,公路上飞奔接敌。
正如张自忠所部署,一团打敌人指挥部,一团打敌人战斗部,勇猛快速,闪电攻击,使日寇首尾不能相顾。
死伤的肉体,倒地的马匹成为障碍,敌人的兵员车马辎重行动迟缓。日寇凶顽,丧心病狂,就以死尸马匹和地物作掩护,猖狂反扑。
张自忠就在离前线不远的隐蔽部里,沉着应战。
冲锋号响起,我军坚强冲锋,白刃相搏。敌人终于溃不成军。
重庆的统帅部喜不自胜,致电张自忠,称此战乃是鄂北第三次大捷,通令嘉奖三十八师。
但张自忠却不敢有一丝懈怠。
他在一个徒有四壁的农家小屋里席地而坐,薅着地上的稻草在手中把玩,问随军的苏联顾问有何感想。
苏联顾问回:“敌人的炮兵使用在步兵线上,可惜我们没有炮兵。”
张自忠便笑,“那你应该向总顾问建议,多给我们调拨大炮呀。”
苏联顾问认真道,“我尽力而为。”
张自忠又转向自己的同僚,“敌人总是在他们的天长节前后发动一次大的攻势。起初我们摸不着这个规律,现在有了经验,今后应早做筹谋。”
五月的十五日,张自忠率总部到达了南瓜店。李清晨所在的手枪营立即在小村周围布置警戒。
大山北麓,十里长脉,像一条巨蟒,静卧在硝烟弥漫的夜色中。
战场上没有灯火,没有声响,寂静得让人心慌。总部要调整部署,下达命令,只有电台在昼夜不停工作。
直到深夜,张自忠才和总部的僚属相倚而卧,在铺板上打个盹。
群山的脊梁在夜色中高耸,护卫着她的儿子。
翌日凌晨,战斗突然从西边的鸡鸣山打响。那儿离总部有一千多米,中间只隔两个山包。
张自忠惊醒,当即命令七十四师一部去增援,夺回山头,巩固阵地。
从高处观战,敌人的大批飞机在俯冲投弹,敌人的炮火在密集轰击,敌人的机关枪如疾风骤雨……鬼子似乎已经了解到这里是一个高级指挥部,不惜一切代价要吃掉它。
海水般的敌人成弧形包围上来。
张自忠握着望远镜,紧锁浓眉。他对部将幕僚们说,“我们到杏仁山督战!”说罢率先朝杏仁山跑去。
敌人的炮火已经打到山腰。总部人员只得疏散开来,一个一个地上。
张自忠矫健的身影,又是冲到最前面。
李清晨们在浴血奋战。
而不远的山头,敌人正抬上一门大炮,调整射击。炮弹呼啸而至,像长了眼睛似的在张自忠的周围爆炸。
已经有不少官兵扑倒阵亡。
苏联顾问心焦,一个劲地说:“这里太危险了,我建议撤退!”
将官甲说,“总座,作战也要能胜能败,能进能退,我们不能孤注一掷啊。”
将官乙说,“敌人三面包围,我们不如暂时转移,避免不必要的牺牲啊!”
张自忠很有些光火,“当兵的临阵退缩要杀头,当司令的就可以转移撤退,这合理吗?至于必要不必要,我区分不出来!今天就是有我无敌,血战到底!”
敌人的包围圈更小了,炮弹更为密集地爆炸,机关枪声似乎就在耳边炸响。炮火倾泻到我军不到一平方公里的阵地上。一时土石飞溅,烟尘蔽日,血洒原野。我军一些团长营长接踵牺牲,一线部队伤亡殆尽……
张自忠命令一位参军保护苏联顾问和非战斗人员撤出战场。不少人要与总座同进退,被张自忠挥手撵走。
“告诉我的师长们,现在正是军人报国之时,子弹打完了用刺刀,刺刀断了用拳头,拳头碎了用牙齿!”他虎目圆睁。
不断有炮弹在张自忠身边炸开花,又不断有人扑倒尘埃。鲜血染红了眼睛。
又一发炮弹爆炸,张自忠猛然前扑,旋又站起。可右肩后部流血了,满是尘土的军衣转眼洇红了一大片。
医护兵忙赶来包扎。张自忠却诙谐起来,“如果我牺牲了,明年今日,想必会很热闹。”
就有高参上前,小声问,“总座,可以移动移动位置了吧?”
“离此一步,即无死所!这千钧一发之刻,说话要慎重!”
张自忠愠怒着。随即又欣慰看到,总部特务团同敌寇誓死相抗。铁中玉来回奔跑督战,口中大叫,“坚决阻击敌人!”“总司令在此,我们绝不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