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8日
回眸伊万的童年
《伊万的童年》是俄国电影大师塔科夫斯基的代表作,通过一个少年侦察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片段经历,揭露了纳粹的残暴、战争的酷烈,并对美好生活的被摧毁抱持着绝望的悲哀。
影片伊始,伊万快乐地透过灌木看周围的一切,小绵羊羞怯地望着他,树林根繁叶茂,然而一个长镜头俯冲直下,仿佛不祥的噩梦即将登场,白花花的沙土代替了蓊郁的生机,粗粝坚硬的质感。伊万奔向他的母亲,一个温馨可亲的女性,他接过母亲手中的铅桶,把头扎进水里,调皮地说“那里有个布谷鸟”,突然一声枪响,镜头跳转到噩梦惊醒的伊万。隆冬,他穿着破棉袄在孤零零的破败木屋中警觉地睁大双眼,焦虑、惊恐、冷漠而刚硬,跟最初的快乐判若两人。他趟着淹没在水中的漫无边际的白桦林,矮身钻过一道道铁丝网,他经过栽在水中已不知多久的德军飞机残骸时没有一丝表情,信号弹划破凄惨的夜空,伊万细小的身影在茫茫水林中,越发显得孤独无助。
塔科夫斯基试图向观众述说的,已经慢慢浸染开来。而后,伊万终于找到苏军驻扎地,影片转以一个加尔采夫中尉的视点来叙述。伊万冷静谨慎地交出情报,关心他的军官们要送他去读书,然而他坚决抵制,并只身涉险,再次泅渡到德军占领处刺探情报。
年代久远的黑白画面无比真实地冲击着心灵,虽然片中没有正面出现过战争的激烈场面或双方对峙的剑拔弩张,但那压抑、恐惧、绝望、哀伤,浓稠地铺张,沉重地叠加;伸向天空的奇形怪状的树杈、被侵略者吊死在河畔的苏军侦察员的焦尸、反复出现的神秘的水的意向、不断被打断的明亮如歌的梦境,围绕着塔氏浓郁的诗人气质,复沓吟咏,无论是艺术的张力还是思想的深邃程度,都达到了难以企及的独特意境。
伊万是个被剥夺了可爱、天真、童梦的俄罗斯少年,他那张稚嫩的脸蛋上也有成年人的冷漠多疑,但更多的是战争创伤的印记,他的成熟是人为的不良的催化剂,而那本该充满着少女笑靥和苹果马车的绯红幻想,终究被黑铁一样冰冷阴森、残忍恐怖的杀戮现实所替代,这死寂的世界与孩子的天性是格格不入的。伊万是一个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痛苦的孩子,他的小胸膛里只有复仇的声音在炸响,他的所有举动都为了投入到战争中为死去的家人报仇。
是的,战争对成年人来说,是彼与此等达成某种目的的手段,是美其名曰为了“立”而进行的必须之“破”,甚至是大批量的男性群体赖以为生的职业。但对伊万和更多与伊万有相同遭遇的儿童来说,战争已经将他们幼小的心灵杀死了。他们往往借由相同的暴力形式,达成复仇目的,不惜成为噩梦的牺牲品。他们向往的美好,是一种变了形的侵略和血腥,是掩藏在对母亲及所有女性无望后的破坏欲。他们的坚忍执著可怕,让人不寒而栗。他们把战争当游戏,把游戏当战争,扔出匕首的同时受伤的也是自己。伊万的命运也不再是个人的命运,而是强大的意志的载体,是影片借此表现出的和平与战争的决斗、光明与黑暗的决斗。
《伊万的童年》是意义深远的影片,不但控诉战争的暴行,更对人类自相残杀的命运进行智者的思考,悲天悯人。影片将近结尾处,苏军攻克柏林,加尔采夫中尉在整理纳粹档案时发现伊万被残杀的那几个镜头,我们仿佛已绝望到麻木,甚至终于有了直面的勇气来正视伊万小脸蛋上的伤痕与惊恐。那一个个空荡荡的绞刑架张着骇人的大口,吞噬了多少年轻的生命,而这一切不仅仅是个体的消亡,而是整个人类的悲剧。影片的背景设定是在二战德军入侵苏联时期,而塔氏似乎有意模糊了时间特征,将战争的指向无限扩大,暴力的侵略、为了捍卫而进行的抵抗,善与恶、美与丑,在铁质的战场上相互撕咬、相互撞击。塔氏的影像仿佛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一种俄罗斯知识分子式的独特沉重思考,难以言说,如泣绝无声,沉吟着无尽哀愁忧伤。
所以,伊万的童年是修罗场,卷进杀戮中的小伊万得不到甚至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幸福。
希腊神话中有潘多拉之匣,装载着一切“灾难”与“不幸”,当这些“灾难”与“不幸”肆虐人间时,主人潘多拉却把关闭了匣子,唯一能够医治人们伤痛的“希望”只得躲藏于黑暗冰凉的孤寂空间内,找不到出口。而塔科夫斯基让伊万向象征着无限的大海跑去,却被一株巨大的烧焦的树干挡住,用意大抵相同,那也是艺术家在向人类重重敲起警钟吧。
不过也许,我们还可以这样慰藉,那隐约的光明和对美好的憧憬,也影影绰绰给予人们如浴血凤凰般重新振作的力量,也一定能唤起人们厌恶战争、抵制战争,最终消灭战争而达到那种理想而纯净平和的彼岸世界。
刊于2003年11月22日《人民海军报》
索科洛夫的雾
母与子
树,到处都是,浓稠得化不开。世外桃源的小木屋,儿子与身染沉疴的母亲相依为命,母亲的呼吸是儿子生存的唯一的精神支柱。儿子偶有在林间,却几乎是独处,广大的空旷下个人如此无力。母亲说,为了我,你的全部生活都在照顾一个病人……你该出去逛逛。儿子不置可否:外面的花花世界吗?那与我何干!林间造化的交响诗演奏着挥之不去的惆怅,也许北雁南飞,也许夏虫语冰,也许反哺织就一幅锦缎——不稀罕那些俗脂庸粉,我就是享受这样终极的疼爱。
坚忍的航程
原来觉得《坚忍的航程》中索科洛夫的镜头像个未出柜同志,那天一鼓作气把五个段落都看完才发现导演的用心。那些风雪,黑暗,无边无尽的航行,极夜的沉默,水手枯燥单调的舰艇生活,舰长的苦闷牢骚,融合在似有若无的乐声中。似乎一股无能而无所不能的力量支撑一船人完成了航行任务,水手们走了,不带走一丝风雪,而舰长忏悔了,为着他曾经的哀怨。在坚忍的航程中忏悔,是俄罗斯行走的最好方式。配乐压缩在背景之后,不在意,也就不曾打断画面叙事,若是捕捉到那一点点游离的音符,就仿佛它吹拂了几个世纪,一直陪伴着航船、水手、舰旗,还有观者。“水平倾斜”的画面里,那些静默的兵孩子都像《垂死的奴隶》那样舒展着,被镜头断章取义,颈窝和臂弯没有暗藏任何阴影,光线如同年轮流泻在人物的身体上……这样的画面美到让人无语。
俄罗斯方舟
那个作为导游的十九世纪法国驻奥地利大使,他代表了欧洲文明的精髓,一开始对俄罗斯文化不屑一顾,往古来今一概贬损,最终倒是由衷顶礼膜拜——他钻到沙皇加冕的大厅,恨不能跟着山呼万岁。与其说是西方逐渐接纳了处于东方的俄罗斯,还不如说是俄罗斯在脱亚入欧中历经痛苦与嬗变。
普希金早就言道:一个世纪已经飞逝而去,一座新的城市拔地而起,那是我们北国的花园,那是我们北国的奇迹。它在阴暗的森林和沼泽,傲然地崛起、巍然屹立。……古老的莫斯科黯然失色,怎么能和这座新的都城匹敌:它恰似一位年老孀居的太后,在刚刚执政的女皇身边侍立。
索科洛夫在那座最负盛名的艾尔米塔日宫里兜兜转转,一个镜头一跟到底,一个“点”激发出汹涌潜能,舍弃了横向旁征博引,专注于有限空间内纵向大做文章。他既小心翼翼,又雍容大度,挑了珍珠串成华美的项链给我们看,同时也指给我们项链绳索的脆弱。俄罗斯的新帝都,彼得堡那个美轮美奂的方舟,说到底还真是座孤岛,是帝俄时代上流社会的精华,只见王谢堂燕,不见征战人回。绮丽轻巧的面孔,忽而让人怀念起伏尔加河的船夫号子。
MOLOCH
Moloch是魔蜥,虚张声势的暗黑尊者,蜷缩在地狱的殿堂中张牙舞爪。索科洛夫这个前程大好的艺术家同志,不去拍苏联红军的艰难困苦却拍摄大魔头的私生活,不怕被国内舆论挤对死吗?如果说索科洛夫还有喜剧片,就是这部Moloch了。画面色调一如既往的阴冷,而且是更加阴冷,像岩穴里的天空。第三帝国元首与身边的近臣就龟缩在岩穴里,无限的野心只能在一个孤堡内膨胀。觑不见人时,希特勒被爱娃踢屁股;戈培尔博士的身体和心志都不健全;玛格丽特炫耀着过期的时尚杂志;侍卫们在开小差,人们两顿饭说不出个像样的笑话……这哪是操纵万千人生命、玩弄地球于股掌的大人物?不过一堆脆弱的可怜虫罢了。有人不负责任地说,坏人作恶,也都是因为寂寞吧。
父与子
黑屏,画外音是令人不安的喘息声与肌肉击搏声,浮雕般的暖色身体流动着,像在海洋上颠簸。低沉的男声抚慰道“下次,你就大叫,否则痛苦会吞噬你……”然而一少年跳出三界,出现在林间小径上,梦呓着“这里只有我自己……”
没想到哪部电影比《父与子》更隐忍不发,随时随地都可投入进去,投入到那充盈着浓郁的哀伤、深情和近乎毁灭的牺牲气质里。父子俩都是对方的唯一,而且在儿子身上更有体现——儿子咄咄逼人,父亲闪烁其词。收音机总在播着无聊的消息。儿子打开,父亲关上。这是唯一与外界沟通的工具,在局促的空间内显得无比突兀和无辜。他们之间的完美,不需要任何外界之物打破平衡,除非,天平的一方有意减轻砝码,让自己从这难以割舍的静谧和谐中退出。这一退,就不仅仅是抑制不住泪水般简单的伤痛了。
两个人的家庭,有无限的延展性;缺少了负责稳定的第三者,便将幻化出无数未来的可能全部抹杀。女朋友玛丽娜,自觉的退出;访客斐多,被儿子阿列克谢赶走;幼年死党萨沙,想进入却只能隔岸观火。阿列克谢深夜的梦魇,是惊呼“妈妈在哪里”的无助,还是恐惧自己对父亲的独占欲到了只有将其杀掉才能安心的地步?两个人的家庭,注定要被打破重组,或许会派生出更多种貌似稳定的家庭形式。父亲、母亲、儿子、媳妇,子子孙孙无穷尽矣。然而,看似坚强的父亲,真的能放心爱子远离自己?在儿子每夜自溺般的噩梦中,谁能用有力的臂膀给他无忧的睡眠?不动声色的阿列克谢,真的能够做到太上忘情,为了父亲的幸福,远遁天边去接受继母的位置?阿列克谢并不贪心,他只是希望既能够被父亲爱,又能够爱玛丽娜。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感,一个是救生之水,一个是燃情之火。
索科洛夫惯会起雾,那些忧虑黄、寂寞蓝、神气红、暧昧赭、孤独绿,层峦叠嶂。他让我们置身他的世界,却永远看不清那暗流涌动。看不清,却又勾连,舍不得,放不下,心痒难耐,心甘情愿。
2006年
刊于2006年冬《看电影》
牺牲之前奏——《上升》
他们往灌木林的方向爬行,雷巴科夫在前索特尼科夫在后。这是一段漫长的、折磨人的路程。索特尼科夫常常跟不上,有时完全陷进雪沟里动弹不得,这时雷巴科夫便伸手去抓住他的大衣领子,把他拽到身边。雷巴科夫也筋疲力尽了,他不但时常要拉索特尼科夫一把,还要带上两杆枪,而枪又总是从背上滑落下来,在雪地里拖着。
就在种种焦灼的期待中,雷巴科夫心烦意乱,听着索特尼科夫高烧的呼吸,心里感到讨厌。雷巴科夫心肠不坏,不过他生就一副结实的筋骨,所以对病人不太会体贴。
这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战场态势胶着的冬季。索特尼科夫是一个炮兵连长,曾是师范毕业的数学老师;雷巴科夫是司务长,大字只识几筐的普通农家子弟。现在都成了疲惫不堪的散兵游勇。在一次奉命为滞留在沼泽地里的游击队寻找食物的任务中,他们与一小队德军遭遇。索特尼科夫腿部中弹,雷巴科夫对他不离不弃。但二人不幸被伪警俘虏。先后收留过他们的两户人家的主人,也被带往伪警的刑讯室。
故事就此展开。基于战壕真实派作家贝科夫的原著《索特尼科夫》改编的电影《上升》,情节并不复杂。在凶残的德军和卑劣的伪警面前,索特尼科夫经受住严刑拷打,大义凛然,痛斥伪警的无耻,不幸被法西斯绞死。而雷巴科夫则贪生怕死,叛变投敌,终于做了丧家的乏走狗。
文本已然提供了两个典型形象作对比,质朴的画面也就恭谨地铺开叙事。
最初出现在我们视线里的雷巴科夫是个有力量的强者,宁愿执行一百次突袭也不喜欢枯燥的任务,比如,给队员们找食物。而高烧的病痛则让索特尼科夫无欲无求,他是雷巴科夫腹诽的大累赘。
在村长家一场戏里,前一秒雷巴科夫还在吃热乎的饭菜,后一秒不速之客的枪管已经顶上主人的脊背,而索特尼科夫也顺从了这样一桩“暴行”。最终,雷巴科夫的目标是村长家唯一的一头肥羊。在这个时候,导演似乎有意混淆了两个人的动机。不赞成雷巴科夫的粗莽,也可以质疑索特尼科夫的不近人情。
随着细节一丝一丝铺垫,索特尼科夫之所以成为活在人心中的英烈,而雷巴科夫堕落为不齿于人的叛徒,是和他们的家庭教养、社会环境、生活经历,甚至战斗中的遭遇分不开的。在不同的场合和考验中,例如,与伪警巡逻队的遭遇、对待敌人审讯的态度,索特尼科夫的信念是牺牲自己拯救别人,是活着决不投降,甚至在最后的生死关头,还想到把所有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以便掩护无辜的人逃脱魔掌;而雷巴科夫对于索特尼科夫的“冥顽不灵”则懊恼无比。
题材是革命和牺牲的主旋律,手法是老套的二元映衬,但导演舍皮提科成功地让灵魂的升华成为触手可及,让英雄的铸造变得脚踏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