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实质看来,索特尼科夫是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其实不然,这种牺牲也不全是为了别人,同样也是他本人需要的。如果认为,索特尼科夫的死不过是受那些恶徒走狗支配的毫无意义的偶然事件,他自己绝对不会同意。索特尼科夫的死,诚如斗争中的每一次牺牲一样,总该肯定某些东西,否定某些东西。他不能同情那些甘愿在德军手下干事,以各种方式替侵略者卖力的人。纵然这种人会找出种种理由申辩,但也难打动索特尼科夫的心,他深知轻信诸如此类的理由是要付出代价的。同法西斯残酷斗争的过程中,对任何理由,甚至是最振振有词的理由都不能当真。只有不去理会那种种虚妄,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雷巴科夫曾说“好兄弟,我会回来找你”,一边向索特尼科夫的脖颈里吹热气,免得病秧子冻僵。雷巴科夫的狡猾在于,尽管他一直不甘心束手待毙,他觉得他可以把整个伪警司令部砸个粉碎,把作威作福的伪警们掐死,他最终还是倒在但求自己活命的小我上。最可怕的是,作为观众的我们往往跟雷巴科夫感同身受。激烈对抗时能战意高昂,却在漫长的折磨中坍塌了精神之坝。
绞刑前的索特尼科夫,在接近生命终结之时,突然微微一笑。他的眼神寻找人群中戴布琼尼军帽茫然站立的瘦小男孩。《勇敢的心》曾经效颦过这个桥段,华莱士砍头不要紧自有后来人,“自由”精神薪火相传。但同样是绝境下的粲然一笑,我们却只能捕捉到索特尼科夫心里的哀戚——生命,对于敢于践踏它的人来说,算什么呢?
女导演把镜头对准索特尼科夫随时准备受难的面容上。尽管,影片中,索特尼科夫对于伪军任命的摩挲着黑皮圣经的老村长持一种“不是布尔什维克好同志”的淡淡的厌恶,而且,镜头长时间凝视他那清癯的脱离了物欲的脸,即便他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也还是让人联想到基督的救赎,或者,俄罗斯式的圣愚。典型如《白痴》中的梅什金公爵。圣愚们将与自己的罪与骄傲作战视为首要任务,为此,他们或嗔或癫。对某些人来说,他们丧失了理智,因而受到嘲笑,但圣愚们用隐喻或象征性的言行来揭露世界的罪恶。
耶稣基督受难以来,已经有多少人为人类献身,可是,他们的行动又给了人类多少教益呢?和千百年前一样,人首先考虑的还是自己,因而那种毅然舍生取义的高风亮节,有时在别人诸如雷巴科夫眼里,不是愚蠢,就是荒唐。对于那种不惜任何代价只图活命的人,难道值得索特尼科夫为他们舍弃生命吗?
圣人和庸人,就在一念之间,便有了天堂和地狱。描述人身上的不朽,揭示其品质而不是污辱人,这样才能照亮心灵。
不同于肖洛霍夫或邦达尔丘克惯用的浓厚的油画风格,而是浅淡的水彩涂抹,甚至是柯勒律治的版画。女导演毫不犹豫地摒弃了繁复的色彩,专心用黑白和长镜头来渲染革命主题。比如,开场那一片容易引起雪盲症的莽原,雷巴科夫和索特尼科夫在灌木丛里几进几出,囚室里无辜女孩的凄楚眼神。动作场景,画面在震颤,摄像机并没有固定,而是用肩扛手提来呈现奇怪的第三者的跟踪,一个镜头冗长到让人望而生畏,却不得不感叹场景的质感。客观叙事与主观抒情便水乳交融。镜头不偏倚,不粉饰,不美化甚至不拔高,索特尼科夫升华的形象才分外地散发出热量。所有复沓式的吟咏,编织了人性飞升的一系列前奏。
当下,我们尝试着把主旋律拍成商业片,吸引观众大掏腰包,至于是否受到教育或是心灵的震撼,无从得知。苏联的电影传统,是把主旋律也诗化,即使剔除那些时代元素,仍然可跻身经典殿堂,诗意的栖居。
刊于2009年426期《看电影》
可怜的巴威尔——《哭泣的沙皇》
《哭泣的沙皇》,想得睡不着的俄国电影。终于得偿,颠倒看了两三遍。
不用说,保罗一世的暴戾乖张,巴廉伯爵的阳奉阴违,亚历山大的优柔寡断,电影都充分表现,老戏骨们浑厚精湛,新人也憨态可掬。
最形似的是皇后玛利亚·费奥多罗夫娜,几乎是从肖像画上走出来的。
形神兼备的是保罗一世,如果说其貌不扬也是形象不可理喻也是神采的话。
最俊美的,无疑,是华丽优雅的皇储亚历山大。保罗在舞会上指着儿子对他的新晋小情人说:那边那个漂亮的天使就是我的继承人。而年轻的皇储,恰似个文艺小青年,正以手支颐,专注于意大利歌剧。
最神似的,就是功勋人民演员杨科夫斯基扮演的巴廉伯爵,谁还能那么不动声色便扭转了乾坤呢?
可是,总觉得还有些细节不合史实。硬件上的。
一是亚历山大皇储的身高。陛下,那时还是殿下,少年时便“长壮有姿貌”,影片里还多次表现了他“闻弦歌而知雅意”,同太子妃琴瑟合鸣,休戚与共。新人演员阿历克赛·巴拉巴什被台湾媒体称为俊美过度,惜乎身高上不很登对。应该是长身玉立,顾左右而言他。倒是康斯坦丁大公不该那么挺拔。
再是伊丽莎白太子妃的发色。巴登来的小公主,有一头柔和如蜜的金发,而且,在她与黑发的情人私通生了个深色头发的女儿后,亚历山大曾干巴巴地问接生女官:夫人,夫妇俩都是金发,会生出褐发的孩子吗?女官战战兢兢回答:殿下,上帝是万能的。好吧,可以把太子妃秀发的颜色看做是灯光下的栗色。
还有佞幸普拉东·朱波夫。伟大的叶卡捷琳娜最后一位面首,从小伯爵擢升为亲王,敢编派波将金的不是。他虽然没在历史上起到什么积极作用,电影里也是极龙套的角色,可也不能就把他变成法国的无套裤党人,还梳着那么夸张的蓬乱头发,活像个钻火圈的猴子……
说到发型,的确,十八世纪末那股法国浮夸风渐歇,假发在宫廷里也不是标榜的时尚了,亚历山大又是极不爱戴假发的一位。可是,陛下,不,殿下,您的头发怎么看起来像芭蕾《吉赛尔》里的阿尔布莱切特伯爵——亚历山大著名的大鬓角哪儿去啦?
以上种种,可算我吹毛求疵。爱之深,责之切。
这部影片不存在为保罗一世翻案一说。保罗初坐龙廷,着实励精图治一番,减去农奴的工作日、修建医院、设立百姓直接投递给沙皇的信箱便于他掌握帝国实情,可惜,都半途而废了。他智能有限,不辨贤愚,刚愎自用。支撑庞大帝国运转的法规体系被他朝令夕改。谁都无法容忍一个疯子治理国家。继彼得三世之后,保罗再次想把俄罗斯纳入普鲁士的黩武体制。某大臣说:保罗是酒鬼和荡妇的结合,注定是个白痴。酒鬼就是彼得三世,也再没有比保罗更像彼得三世的儿子了。保罗卡尔梅克人式的扁面孔,跟他的假父萨尔蒂科夫的俊俏,实在没有丝毫共同之处。也怨不得叶大帝透露了保罗的身世,而历史学家们对此一直持怀疑态度。
保罗说:我梦到了曾祖父彼得大帝。是的,罗曼诺夫王朝很脆弱,彼得大帝的血统到了保罗一朝,只剩下了偏执暴虐。
弑君一出戏,五十来个阴谋分子,以朱波夫兄弟为首,得到了谢苗诺夫近卫军团的支持,而这个军团是直接听命于皇储的。易言之,亚历山大默许了暗杀行动。他以为阴谋只是胁迫父皇退位。
保罗独自面对曾经的属下们。他竟然愚蠢到把宫廷贵族都得罪了。可不如干掉彼得三世的奥洛夫兄弟,那些大小军官文官犹疑着。面前这个矮小丑陋的男人,看起来那么微不足道,却是大俄罗斯帝国的沙皇,他们的君父。他们要在当晚便采取行动,把他弑了,要么成为推动历史的巨手,要么逆子贰臣不得翻身。仅仅是干掉一个保罗,保罗·彼得罗维奇。一大群勇武的男人还是借着酒醉壮胆。高高大大的尼古拉·朱波夫,他曾被保罗当众训斥,第一个向主君下了毒手……
彼得·阿历克赛耶维奇·巴廉伯爵呢?他适时地没有出现在谋杀现场,尽管他是主谋,为了翻天覆地而不遗余力。
据说,拿破仑称保罗一世是“当代的哈姆莱特”。
我万分喜欢看亚历山大的戏。在这之前,亚历山大一世的形象一直是《战争与和平》里的那位,和奥地利皇帝骑着白马检阅部队,然后埋怨老库图佐夫元帅为什么不下令让部队开进。微笑,凝神,少许尴尬,回眸。
尽管对巴拉巴什版的形象挑剔再三,但他的表演已经满足了我对陛下的想象。年轻的皇储,就是那样不情愿地被黄袍加身啊。
他当然会吻着小妻子的手,说,我要跟您到世外桃源去隐居。
保罗发现他在看《布鲁图斯》,震怒之下威胁道,要像彼得大帝对待阿历克赛太子那样鞭打他。而殿下,二十来岁的人仍战栗于父皇的淫威。
巴廉伯爵去试探他,他一口回绝。篡位?这种不洁之事绝对会折磨他天使般脆弱的神经。
他是皇储,是伟大的叶卡捷琳娜钦定的继承人。他对父亲夺走了他的皇位丝毫不抱怨。他巴不得父亲罢免了他,这样就能够去“莱茵河畔的小木屋”安顿下来,而不用担忧有朝一日要君临天下。
然而,殿下是双面亚当,他幼年时就知道怎么同时讨祖母和父亲的欢心,尽管祖母和父亲彼此憎恨。
巴廉伯爵为了打动他,跪下道:请为了我成为俄罗斯的皇帝吧。
他不停地拒绝,“不,不,不行,我不可以,我不能这样……”
可是,他的内心在说,上帝啊,我真的可以执掌这个国家吗?我是该遂了祖母的心愿,还是恪守人臣之道?我要违背了恩师拉阿尔普平等民主的教诲,还是放任国家被疯子操控?我是该随心所欲躲到遁世居所,还是履行职责支撑起一个帝国?
巴廉深谙殿下优柔寡断的性格,他坚持,再三再四,像哄一个孩子,请殿下宣誓登基,在国书上签字,救苍生于水火。
这孩子终于松口了。松口的同时,他还在狐疑:您背叛了我父亲,还会背叛我吧?
——用我的鲜血吗?
——不,用墨水就可以了。
……
——彼得·阿历克赛耶维奇,您流过泪吗?
——在我这个年纪,已经不再流泪了。
当保罗一命呜呼,惨死密室,朱波夫们膝行着向继承人效忠时,继承人晕厥在镇定的妻子怀里。从今往后,他就要跟他的祖母一样,背负着杀害至亲的罪名。尽管,暗杀当时他足不出户,可谁又知道,是否有一丝快慰滑过他的脑际呢?
假设殿下当时被亲信们簇拥到保罗面前,保罗会像恺撒似的呻吟一句“……也有你”吗?
他正视着巴廉,他杀父的主谋,他自己是从犯。他一边诅咒着自己,一边主动穿上朝服。他这个罗曼诺夫的新主人,深知这个王朝的更替之路洒满鲜血和眼泪。
他用低沉的母语向狂热于他的臣民道:在我治下,一切遵从先皇叶卡捷琳娜大帝的做法。
这之前,他踌躇满志道:我要建立一个共和国。随即,又道:我要建立一个共和国吗?
巴廉伯爵功成身退。而画面外的历史,在稍试体贴入微后,亚历山大一世令其回库尔兰领地乡居。
拿破仑啊,你要小心了,你的对手就是这个王座上的司芬克斯。
2007年5月8日
多年后再次观影,细节放大,又生感叹。
刺杀保罗是庞大帝国的无奈。
传记作者曾经挖苦说,罗曼诺夫王朝得中风的几率之大,他们甚至都懒得换个理由。意思是,几任死于非命的沙皇,都是昭告说“因中风而死”。
宫廷斗争政治博弈永远是上不得台面的,即便背后有怎样的动机和理由。
但是,历史从不留情面。它会冷酷地做出选择,既不管这过程是多么的血腥滑稽,也不体恤驾驭帝国的人是不是真正的精神病患者。
剩男剩女的希望史——《命运的捉弄》
跟朋友摆龙门阵,说到苏俄的厚重,真是无人能敌。用居家比喻,它肯定是那最沉的实木家具,还得是橡木的,结实耐用。苏俄的文化就是沼泽地,不没顶是不过瘾的。被俘虏,被吸血,被伐毛洗髓脱胎换骨,只有被粉碎了被占有了才算淋漓酣畅。所以,真的好的文化一定是让人匍匐让人仰视的。总觉得苏俄的文化未免太沉重了些,到底还是跟他们的地理环境气候水土有关,常年住在冰雪里的人跟赤道的人看到太阳是两种感觉。但奇怪的是,跟他们在相同纬度的北欧却是冷冽但又轻灵。苏俄的沉重也可能是出于对那黑色土地的执著。比较起来,德国人没有俄罗斯人的那种热情,他们是自己和自己思辨纠缠的产物,所以德国人的文化比苏俄的更冷。苏俄只是沉重而已,但是感情很丰富。
那片冻土带上繁殖起来的人都比较绝对。喝酒便要喝激烈的,伏特加,辣如火,一线喉,不醉不休,再踉踉跄跄地从雪地上抓一把抹在脸上。宣泄情感也如此,而且,就某种程度上来说,一定要钻牛角尖,像安娜那样把对沃伦斯基的婚外之恋昭示得全莫斯科都知道,丝毫不顾及资产阶级审慎的妇德。是不是,只有钻牛角尖才能无限接近天堂的底部呢?
当然了,我们北边的邻居可不光会沉重忧郁,搞起喜剧来绝对有撒野的天赋。梁赞诺夫就是个中好手。甚至可以说,我们都是看着他的《意大利人在俄罗斯奇遇》长大的,他的名字在一票七〇后及七〇前的记忆沟回里就是快乐的标签。梁赞诺夫的喜剧电影号称“不纯粹的喜剧”,把音乐、抒情、惊险、侦探等等能为之所用的元素统统揉进去。看了之后既叫人抚额大笑,却发现早已泪湿两条手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