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冠军说:“我不信日本人的剑道比国术强,除非他们打倒我!”于是亮出精硕的腱子肉,手拿把掐以一敌众。在鬼子残杀了他的心上人后,他狂飙:“哪里有地方可以杀日本人?!哪里有地方可以杀日本人?!”当然,最后的震撼,也是他力敌众鬼,死前仍牢牢扶住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军旗,永不瞑目。
傅声,曾经雷到我的大哪吒,依然是个成长的孩子。战争很快就催熟他了。他有点类似《伊万童年》中的伊万,越恐怖越仇恨,他就越要毁灭。
陈观泰,二十九军的大刀,只是去挥舞,去砍,为着死去的兄弟,为着对家国的践踏。还有那单枪匹马夺回团长尸首的卧底,还有界牌关盘肠大战的罗通,还有那最后枪比身长的小顺子。
虽说张彻老爷子的战争片仍然是武侠底子,可侠之大者不正是为国为民吗?在战斗间歇,让人心底里泛起美好和震怒的,不正是每个人的记忆吗?提点金戈铁马的,不正是那筋道的文戏吗?
“潮水般的敌人涌来,我们有潮水般的血。”
《集结号》会放烟火有什么了不起?那不过是战争电影的初级阶段。
2008年4月30日
不在马背上——《马痴》
对《马痴/Equus》有些纠结的情绪。
最初是因着理查伯顿的名头收了这部电影,可惜碟片花了,正看到少年在催眠中拥着骏马,如情人一般。
隔了约莫两年才又淘到比较好的版。
这是一个年轻人受了宗教的蛊惑而向马儿行凶,出于极度的爱而非极度的恨,或者极度的情感无关爱恨,刺瞎了六匹马的眼睛的准心理惊悚剧。马儿过于英俊沉默,是受难的圣人,他的目光是救赎,他的脊背是超度。于是少年沉溺其中。儿时母亲给他念圣经的诗歌,仿佛绵绵情话,正好在深夜里,露重草长,攀着丰茂的鬃发,飞驰。
有个测试,喜欢骑马的人都追求性快感。清教徒样的少年在对心理医生的倾吐中,只那么一次,光裸的身体贴上马儿微凉的侧腹,为自己构想了远离男女的完美高潮。
Equus,拉丁词汇,相当于英文中的Horse,有两个奇妙的字母U,发音时嘴巴呈微笑状,于是,成痴,为癖。
理查伯顿的戴萨特医生有点衰,大概跟玉婆伊莉莎白正把婚后生活过得如雅典泰门般奢华。他开始谢顶,中等身材,端着肩膀,微驼着背,腆着酗酒的肥肚,洪亮又含混地嚷嚷着台词,并且过分注意不能让少年超过他的身高。
这医生用自己的秘密交换了少年禁忌的梦,把自己搭进去了,不划算。相敬如宾的老妻,由于害怕承担而没有子女的乏味婚姻,来来去去听若干正常不正常的人向他抖落隐私……这是他的生活,他时刻想逃开的生活。
当Equus从少年的梦呓中泄出,医生发现,这真他妈是个诱人的字眼。一直想与某个志同道合的伴侣在宙斯神殿前宣誓的念头也浮出脑海。他那精神家园,住满了古代的希腊哲人,和那些镌刻进历史的名字,尤其是星辰般注视凡间的神明,都随着一个Equus,有俩U的Equus,响亮的耳光般抽到他的脸上。
老伯顿不复当年大将马克安东尼的英姿,他只剩端着一副架子,虚张声势。所以戴萨特医生的眉头也总是耷拉着。他从下往上盯着那少年,说不上解救谁。
或者,就是摘下基督顶上的荆冠,再亲手给自己戴上。
2008年7月6日
瓦尔特还在保卫萨拉热窝吗?——《爸爸去出差》
一九九一年的圣诞节,本来也不过这个洋节的,但我们打开电视收看新闻。脑袋上画地图的戈尔巴乔夫出来了,这个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主席早就变成了资本主义味道十足的总统,他宣布他辞职。于是,这个叫苏联的庞大的北极熊从内部把自己杀死,四分五裂,成了全世界最落魄的男人。
一个孩子看着新闻怔住了,他做梦,梦见克里姆林宫的红星星掉下来,他感到心口疼,还疼醒了。他摸摸自己的脸颊,居然泪流满面。这孩子不过十二三岁,对诸如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还停留在红领巾是红旗一角红旗是烈士们的鲜血染成的这样感性的认知上。
孩子的眼光当然不精到沉着,却也指向某种真实的终极。《四百下》中的安托万是这个世界不安定的因素,《伊万的童年》中的伊万把童年当做战场,《雾中风景》中的亚历山大坚定地寻找可以指点迷津的父亲,在灼灼其华的世界,他们似乎总是被自己吞噬。而《爸爸去出差》里的马利克与《铁皮鼓》里的奥斯卡,也似乎是一对难兄难弟。
比如,拒绝长大。奥斯卡说到做到,只用鼓点来代替战争中被扼杀的语言;马利克没有那么神通,他只有借助梦游,逃避看似不懂其实心里一片明镜的周遭。奥斯卡有了女人,还不止一个;马利克也有个爱慕的对象,他不但像个小男子汉那样帮助刚认识的玛莎整理衣褶,还陶醉在同玛莎一起写作业,希望作业永远写不完的梦境里。奥斯卡最后妥协,终于迈向成人世界;而马利克则继续梦游,只是,他突然回眸,圆脸蛋上显出酒窝,似乎在说“逗你玩呢”。
影片在吉卜赛式的吟唱之后,社会主义南斯拉夫拉开了帷幕。二战结束之后没隔几年,铁一般的南斯拉夫领导人铁托公然与苏联决裂,坚持走南斯拉夫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孩子们不想懂这个,他们只关心能否得到一个足球,或者,能看到女飞行员的英姿。在观看伞兵降落的幻灯时,马利克的哥哥拉起手风琴。多瑙河之波。优美的陈年的圆舞曲荡漾开来,铺陈少年人明明灭灭的心情。
据说,多瑙河的河水在一年中要变换八种颜色:六天棕色,五十五天浊黄色,三十八天浊绿色,四十九天鲜绿色,四十七天草绿色,二十四天铁青色,一百零九天宝石绿色,三十七天深绿色……这条欧洲母亲河,当她流经塞尔维亚和克罗地亚时,会不会迟疑——这片土地,不是曾经叫做南斯拉夫吗?
说起当年那些东欧的社会主义国家,“有我们的人”的那一大片土地,如今还剩什么印象?匈牙利,是土豆烧牛肉;罗马尼亚,是体操霸主;至于南斯拉夫,就是保卫萨拉热窝的瓦尔特。
在抵抗德国法西斯的战争岁月,瓦尔特是闪闪发光的主心骨。当南斯拉夫披上社会主义的外衣,不甘心当苏联的小兄弟的时候,瓦尔特,或者瓦尔特们,就换上了铁一般的面孔。
南斯拉夫电影《爸爸去出差》,说的其实就是一个规避的故事。一九四八年南斯拉夫与苏联决裂,一户普通人家的父亲因为对杂志上的政治漫画调侃两句,竟被大舅子告发,被发配到矿山劳改。在等待父亲归来的日子里,母亲只有哄骗安慰两个儿子说,“爸爸出差了”。一九五二年,父亲终被平反,一家人其乐融融。只是父亲的风流成性,还是让孩子们感到命运承受之烦恼。所以,也有人说,《爸爸去出差》就是南斯拉夫的“文革记忆”。
这部根据南斯拉夫诗人薛维的长诗改编的电影,虽然不像导演库斯图里卡其他作品那样,充斥着浓郁的“吉卜赛的热情和疯狂,偏爱描绘世界的残酷、生活的颠簸,却绝不放弃乐观与感性,会导致又哭又笑、情绪失控的状态”,却也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父亲有信仰,在极权的政治氛围中安守本分,却控制不住到处拈花惹草,在情感上背叛了自己的妻子,甚至也背叛了相恋多年的情人。似乎,他是用一种醉生梦死的荒唐来抵制谨小慎微的外部环境。在父亲被放逐期间,由于小儿子马利克的紧张,背诵错了少先队员致辞,撰写原稿的父亲难咎其责。面对象征权力的某主席,父亲正辩解“反正铁托就是党,党就是铁托”,却突然被主席告知,“你可以回去(萨拉热窝)了”。于是,所有的韬晦都化成了虚无。政治像片羽毛,轻轻地抚慰了这个男人。
母亲含辛茹苦,拉扯一个家庭,她对丈夫的花心心知肚明,怨愤之余也相安无事,她懂得把握着微妙的平衡。儿子和温馨的家庭,是男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所以,即便父亲两翅架东风采花繁忙,却终归要回到母亲身边,回到他深爱的故乡萨拉热窝。
南斯拉夫是一个多民族国家。铁托作为一个克罗地亚人,当政时期对南斯拉夫的主体民族塞尔维亚族采取了打压政策。这部被称为“反铁托主义”的喜剧片,展现了库斯图里卡一贯的幽默、嘲讽,而又温情脉脉。库斯图里卡也算愤青,政治上强烈反对塞尔维亚的极端民族主义运动,曾要求跟该运动的领袖公开决斗,当然被拒绝了。
这样看来,剔出政治元素,影片中父亲种马似的旺盛情欲,可以有另一种解读。比如,古希腊神话中宙斯的形象。宙斯和环地中海的无数女神女仙王后公主美女媾和,于是说希腊语的小城邦越来越多,古希腊人也乐见这种持久的精力。从神话的角度来看,暗合了原始国家形态初创后,多民族融合的一种拟人化再现。《爸爸去出差》中的父亲就像宙斯,他不受控制地与各色女性亲热,仿佛要把南斯拉夫二十多个民族缝合在一起,保持一个完整的尊严。因此,面对这样一个情场得意的父亲,孩子们在无奈的同时,也只有接纳。
一九三五年,铁托以“瓦尔特”的名字在共产国际工作,二战时领导南斯拉夫人民抵抗德国法西斯。一九四九年底,东欧那些前社会主义国家间流行着一句俗话:“马克思是上帝,列宁是耶稣,斯大林是圣保罗,铁托是第一个新教徒。”尔后,自北极熊分裂出很多个斯坦,南斯拉夫也迅即解体,未独立的塞尔维亚、黑山两个加盟国组成了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出生于萨拉热窝的库斯图里卡擅长吉卜赛风格的沉吟和游弋,大概也是对自己家园缺失感婉转的弥补吧。
毕竟,萨拉热窝,已经没有当年那个瓦尔特了。
2009年6月10日
刊于2009年417期《看电影》
信的人是有福的——《米勒的十字路口》
庄子早就说过,盗亦有道。帅哥大盗跖教导弟子曰:“不瞎说哪里有宝贝,圣也;抢劫冲在前头,勇也;得手断后,义也;知道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智也;分赃均匀,仁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不俱备这五条就成为大盗的人呢。”
这当然是一种反讽。不过,科恩兄弟的《米勒的十字路口》颇得个中三昧。告诉我们真正的盗圣是种什么样的境界。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经济大萧条下的美国某城。意大利黑帮帮主凯斯珀用友谊、人格、甚至道德这样美好的字眼,试图打动老大列奥。爱尔兰人列奥是这个城市的真正主人,能把市长和警察局局长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因为犹太人伯尼坏了拳赛赌博的规矩,使凯斯珀损失惨重,所以凯斯珀来请求做掉伯尼。而列奥正追求伯尼的妹妹维娜,铁心要把伯尼置于自己羽翼之下。
我们的主人公,列奥的挚友兼左膀右臂汤米,奉劝老大不如顺水推舟送个人情。不过,这汤米刚替老大出谋划策,转身却与准大嫂维娜同床共枕。
于是,这边厢老大列奥和暴发户凯斯珀为了伯尼的小命而大打出手,那边厢两人又为了最金贵的人才汤米而你争我夺。
汤米劝阻列奥无效,便祭出撒手锏,跟列奥挑明他疑神疑鬼的维娜正是同他汤米有染。列奥恼羞成怒,当众胖揍了汤米一顿。这对死党搭档算是掰了。
于是汤米转投凯斯珀门下,为表忠心,不仅供出了伯尼的藏身地,还亲自在号称米勒的十字路口的郊外小树林里要结果了伯尼。也许是顾念着维娜的疑似亲情,汤米放过了伯尼。
失去了汤米的列奥果然日薄西山,而得到了汤米的凯斯珀甚是如虎添翼,迅速坐上了大哥大的位子。
古龙曾经教导我们,忠诚,就是拿来背叛的。或者,你的敌人就是你最亲密的朋友。又或者,老话说,防君子不防小人。枪口余生的伯尼不思藏匿,反倒要挟汤米去做掉凯斯珀,否则他就抛头露面。
故事进行了一大半,汤米军师一般的大脑便高速开动,玩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经典战例。
饶是凯斯珀的副手艾迪·丹步步紧逼发现了伯尼没死的真相,饶是一堆小喽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饶是枪顶上了汤米的太阳穴眼看戏演不下去一命呜呼,但有的人就是有能耐,让本来将信将疑的凯斯珀先把自己的副手一枪爆头。
自命不凡的倒霉鬼伯尼也最终死了,还被汤米伪装成同凯斯珀火并,一箭双雕。坐在蛛网中央的汤米,集诸葛卧龙和赵子龙于一身,亲手替他尽力保护的老大终结了那些打打杀杀。
圆满的盗圣是什么样?就是汤米这般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吾当能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