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跟你说,文忠,像在根这样为大家考虑的村干部还真的不多,这些年跑来跑去,打工,开工厂,起起落落,哪个单位,哪个人不盯着‘钱财’这两个字?政府要发展速度,企业要利润,要规模,打工的昏天暗地,病了也坚持,还不是想要个全勤奖,年终多点红包?”吴保法说道。
秦文忠不了解具体的情况,也只能附和着点点头,喝了一杯酒。看了看地下的酒罐子,第三个已经快空了。看看其他两个人,开始有点飘飘然了,这时的他才有空闲仔细打量了一桌子的菜,甲鱼都还没怎么动,红烧鲤鱼、毛豆炒鸡肉、春卷、白炖猪脚都是秦文忠喜欢的菜式,也许是有点旅途的疲劳,今晚的食欲不怎么好,不过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喝酒的状态还是可以的。
保法出去了一趟,回来抖抖索索:“今晚外边估计要下雪,冰冷冰冷的。”
“下雪好呀,瑞雪兆丰年。”文忠也借此缓和一下刚才有点阴郁的气氛。
“文忠,你想想我们三个人一起做的你最难忘的事情是什么?”在根若有所思地问着,“我们每个人轮着说一件,说不出的连喝三杯,接着下一位,这样行不行?”说着,看了其他两个人……
“行,我先说。”保法一拍桌子,“一起看瓜地的时光,每年夏天满地的西瓜,几家种瓜大户都会在靠路边的瓜地旁搭个凉棚,一帮小孩挤在一张床上,横竖躺着,吹着凉风,看着天上的星星,比赛谁能认得的星座多,那时候的天多么晴朗,银河就好似挂在我们眼前似地。”说完,他仰着头好像就在抬头数星星。
“你怎么不说,为了防止路边的大西瓜被偷了,你悄悄在瓜上抹了你的大便,害的第二天你爸捞了一手的大粪,被追着打呢?呵呵!”在根补充了一下,三个人就大笑起来。
秦文忠说了小时候几个人一起掏河蚌的事情:小学时候,每到夏天天气都很热,一帮小孩子一放暑假就整天泡在河里边。那时候水好清,后来大队在卯河边开了大水塘,专门饲养对虾增加经济收入。文忠他们几个都是水性很好,每个人拿着大水桶或蛇皮袋子,到大寨河那边去掏河蚌。在老家,水路纵横,大小深浅不一,但是当地卯河是天然河,水深,面宽,波涛大,也危险,而大寨河是人工河,是国家特殊时期的作品,水相对不深,夏天中间平均也就三四米,河底的泥土有淤泥坑,比较适合河蚌的栖息和生长,一般一个猛子扎下去,用手掏,河蚌就嵌在河床上。虾塘那边需要河蚌或者螺蛳,然后碾成肉末丢到水里喂对虾。一次中午几个人从家门口沿着小河掏河蚌,又从小河入大寨河,又从大寨河到卯河,直到晚上还没回家,因为太多了拿不动,而另外一边,家里的人看着天黑,还没见到人,急的沿着河找,回家还被家里人骂了一顿。那时自己倒是美滋滋的,因为原来认为家里兄弟姐妹多,父母都不关心自己,后来发现父母还是心疼自己,或者说父母其实不太会表达自己的感情。那时候一个下午能掏五十斤的河蚌,用自行车托着去虾场卖,五分钱一斤,两块五收成,五毛给帮忙推车的小伙伴,五毛钱买冰棍吃,一块五存着买书,呵呵,也是不亦乐乎。
轮着陆在根了:“我想起了一个人,可惜他已经不在了。可能我们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了。还记得好小的时候我摔断过一个手臂?”秦文忠和吴保法都点点头。“当时我们村的小孩和后村的打架,我们打完就跑,躲进村后的畜牧场,当时我从一堵矮墙上跳下来,结果撑坏了一个手臂,你们都不知所措,后边又有‘追兵’,是他把我抱起送到了赤脚医生那里,还记得他吗?沈高雄,村里人都叫他‘地主’,小孩都不让接近他,说他是‘敌人’,当时我也是害怕得要命,在他怀里,还拼命打他,不过渐渐没有力气了。后来他死在畜牧场的一场大火中,草草火化不知道埋在哪个地方。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到为什么大家都避开他,他一个人在畜牧场里边,新中国成立前在伪政府当官,后来被打成‘右派’,有两个女儿也一直没有相认,孤独生活着。其实我的手好后,去畜牧场那边远远地看过他好几次,他还给过我糖吃。后来我在想也许很多事情并不如表面那样,掀开那张皮,也许能看到不一样的一面。”
“你不说我还忘了。”秦文忠回忆起来,“大火后,是明康用一张床单卷了一下,用船载着去火化的,经过村前那片竹林的时候我还见过。但具体埋了哪里还真不清楚。不过听村里的老人说,他人很好的,很乐意帮助人,不过很多情况因为我们那时都还小,所以不清楚。”
就这样几轮下来,忽然发现几个人都没怎么喝酒,天已经很晚了。文忠已经有点去意,但是他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直觉,他们还有话说,或者说他现在回去不是时候,就耍了一把,对在根说:“时间不早了,我得给我家里那位报个到,再给我爸妈说一声。”说着走了出去,让他们在里边待会,也许回屋就差不多了。
走出大门,阿东已经认得他了,抬起头瞟了他一眼,又躺下了。这时,文忠才感觉到农村的空气确实比大城市里边不知道要好多少呢,他伸了一下懒腰,深深地吸了一下空气,头清醒了不少,偶尔好像有点滴的雪花飘在脸上,用手去抓好像又没有,天漆黑一片,也看不见什么,远处间或几家农户的灯还亮着,公路上偶尔飞驰过一辆摩托,带着一盏车灯呼啸而过。
在外站了一会,回到屋里边,看着架势,陆在根正襟危坐,吴保法也盯着他,虽然两个人的眼睛都一点迷糊。保法满了大家的酒,三人干了。在根屈身问文忠:“文忠,你爸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年后又要进行行政改革,大村再次合并,我们、新塘、长新、红一四村行政合并?”
“不清楚,这些他能知道吗?不是之前合并过一次吗?”秦文忠不解道。
“现在说要试点什么‘大部制’,进一步简政。你知道,一合并,主要位置就那么几个,几个村原来的干部盈余出来给个闲职你干吗?对我来说真没什么意思,反正你我兄弟多年,不妨跟你直说,我想未雨绸缪,奔着这新大村的支书去。我分析了一下现在几个村的主要竞争对手,新塘和红一的两个年纪太大,估计上边感觉精力不够,长新的张博经验不足,处理事情缺乏手段,但是人家年轻,而且他叔叔有钱,在乡里边据说是有根基的,剩下我这边,事务处理、工作经验没问题,政治敏感,而且也是党员,就是文凭低了点。”陆在根说道。
“那不是你挺有竞争力的嘛?”秦文忠问。
“在根不是不打无把握之战吗?”这时,保法插了进来,“现在家乡变化快,经济发展好,异地工作交流的也很多,保不准……”
在根摆了一下手,自己接了下去:“具体的你也别管了,反正想要你这边帮我一件事情,你不是有个高中同学叫唐林吗?现在可是平江市委张书记的秘书,你看能不能替我搭上这条线,只要能和他接上,其他的我们自己来。”
“哦,唐林是我高中同学,浦江交通大学毕业后回来的,他现在是书记的秘书呀?这个还真不知道。不过后天我们高中同学有个聚会,我可以帮你探探口风,但是他在政,我在文,很难说有什么结果,别抱太大希望。”秦文忠想了想说道。
“没事,如果不是王市长前段时间栽了跟头,也不必费这么大劲,我们都是为了家乡好,都想为家乡做点事情。在根是仗义人,最不见得父老乡亲受欺负,我几个产业也是顺风顺水,交税、捐款都没的说,上次还给赣州革命老区瑞金地区的学校捐了20万。”吴保法说道。
“文忠,你们要聚会我也知道,这件事情比较重要,请你务必放在心上,为了梦想,为了理想,你还记得吗?拜托!”说完,在根一杯下肚。
“你还知道我后天聚会呀?”秦文忠诧异道。
“哦,在根的意思是我们都是重情之人,你回来肯定要找朋友,同学聚一下的么,不难猜,不难猜。”保法出来圆场,打哈哈。
“行,我尽力而为,谢谢准备了那么多,为我洗尘啊,哈哈,对,说得对,梦想,我们的理想,说太多了,干杯。”秦文忠一饮而尽。
几个人好像打了鸡血一般……在根和保法终于说出了想说的,文忠也终于知道事情的原委,对一件事知根知底后就会变得毫无顾忌。因为本来三人之间没什么顾忌,只是多年不同的经历,社会巨变与自己耳濡目染,所见所闻间的发酵后,好似有点拘束,现在揭开了这层面纱后,还原本来面目。
随后的时间里,酒喝得快,话说得多,最后大家都语无伦次,文忠只是记得在根最后趴在桌子上喃喃地说了一句:“这妮子怎么还不回来?”。保法早就现场直播了,而他自己怎么回家的不记得了,隐约好像,出门在下雪,嘀咕了一句:“终于下雪了,明天该是好天。”
二
第二天起来,已是中午时分,下了一晚的雪后,天放晴了,阳光直射在窗户上,拉开窗帘,甚是刺眼。秦文忠起身,披了件羽绒服,感觉头很重,还是晕晕的,口渴得很,走到阳台的走廊上,远处,大麦地里盖着一层薄薄的雪,估计是阳光的作用雪化了一些,屋旁的小河边结了一层薄薄的碎冰。
祥姨将做好的稀粥端了上来,一碟腌萝卜看起来挺馋人的。不知怎么的,文忠想起来了猪油拌饭,乳白色,生香生香的猪油,加上一勺子酱油,一碗白热沸烫的白米饭,在冬天那是很高的享受。正吃着,母亲坐下说:“好像连生不太行了,这两天我每次走过都从窗外看看,以防万一……昨天我跟明康、明良、明菊打电话说了,也让他们通知一下明法,最好能轮流着到老宅这边来看看。”秦文忠“哦”了一下。陆连生是村里的老人,大概要将近90了,老宅就平行着文忠家的房子,中间隔着两块菜地,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小儿子当兵后留在军队,后来转业后留在当地,大儿子、二儿子后来新房子翻到了村后边的空旷地那边,老伴前几年走后,一个人在半个老宅里边生活,儿孙忙着走活,也比较少来看一下。因为是几十年的邻居,祥姨每次经过都要看一下老头情况怎么样,在乡下死后无人收身那是对逝者最大的不敬,很是忌讳,不过这点也许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深刻体会。
“妈,回来前爸给我打了个电话,好像很急的样子,出了什么事情?”秦文忠想起了之前的电话,问道。
“哦。”祥姨好像迟疑了一下,“好像和你哥有关的。你听说没有,当湖镇那边要建农民新村,据说几年后很多人都要搬进去?”
“这个我有听说,很多省都有的,隔壁市都实施好几年了,国家推进城镇化进程,也许要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利国利民的事情,很好呀。”秦文忠照着报纸上的“主基调”说道。
“……”祥姨若有所思,“我们这村里、镇上来过好几次人,游说大家签字搬迁,我们是重点户。”
“为啥我们是重点?”秦文忠想了想,也许还是有道理,村里陆和吴姓占大多数,姓秦的属于极少数,掐个头给人看看,再说秦家出了文忠这个“出山人”,姐姐也在当地经营企业,一旦讲通,这个示范效应不是小村这么个范围,也可能发生“蝴蝶效应”,“那现在说通了几家?”
“一家都没有,你哥死活不肯签,说至少得在新村里边给三套房子。”祥姨说道。
“哦。”秦文忠吃完了,也不清楚要说什么。
祥姨拿着碗去洗,秦文忠走出大门,想彻底将酒劲去除掉,踱步到了在明家里边,几台机器轰鸣在外边就能清晰听见,还没踏上他家的宅基地,赵丽一眼就瞅见了,有点自来熟,“文忠回来啦?在明!在明!”说着走在文忠前边,好像是给文忠带路,又好像自己要走回屋。在明听见叫声出来,手上还拿着干活的工具。
“生意挺好吧?”文忠也是打了声招呼,冲着他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陆在明将秦文忠带到二楼的客房,泡了一杯茶,“昨晚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就是这样的。不过比以前好点了,在工厂打过工,开过熟食店,卖过猪肉,有时候政策变化太快,应接不暇。现在和我媳妇自己开家庭作坊,能维持生计,不过没有一点空闲,像个转轴每天都在转。”
“自己干总归好点吧,就是风险大了点,以前我记得你刚去工厂打工的时候,手指甲都空了,一年都没三天假期的。”秦文忠说道。
“风险倒还是好,主要在于资金的回收,因为还雇了两个人也要吃饭。我和媳妇现在也有经验、技术,也在税务备案,属于正规经营,现在整个形势还凑合,大的工厂好,我们这些下游的企业也就有单子。”陆在明说道。
秦文忠点了点了,大概懂了,环视了一下客厅,其实非常简陋,几十平方的地方,放了一张桌子几把椅子,窗户简单用塑料纸封了一下,在屋里边比屋外还冷,他情不自禁地缩了一下脖子。
陆在明看了一眼秦文忠,说道:“现在资金都在设备和单子里边,这些地方都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打理。”
“现在不是在搞农民新村吗?你们家怎么想的?也不用打理了,到时候省得白费力气。”秦文忠问道。
在明快速看了他一眼,感觉他很是惊讶,转而很坚决地说:“不会签的,你以为他们是想着如何改善我们的生活?!”他起身,走到床边,鼻子里发出一声想叫文忠也听得见的重重的“哧”。
“改天几个人一起再聚一聚吧,到年关了,大家互相照应……”秦文忠感觉也许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转了话题。
陆在明苦笑了一下,低下头摇了摇,说道:“现在已经不是小时候的关系了。找过了N次,每次都是《甲方乙方》里边的台词‘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