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忠其实还是想安慰一下,并说些鼓励的话,但是刚想说出口,就觉得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也不想夹在几个人间左右尴尬,闲谈了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就回来了。
冬天的夜,晚的特别早,站在楼上的阳台往西望去,一轮大大的夕阳行将下山,金色的余晖照在傍晚的乡村,与仅存的积雪倒是相映成趣,从化雪中伸出来的麦子显示着强烈的生命力。下班的人们各自归巢,在路上年轻人骑着摩托车或者电动车相互擦肩而过,一个点头算是行礼,偶尔老人背着筐青草回家站在路边和路过的每个人招呼,好像每个人都认识她,她也认识每个路人,此时竟然是乡村最忙碌的时候。
每次回家,在夜深的时候去乡村小路上散步是秦文忠的必修课。今天天气比往常冷,西北风直往衣领里边钻,他披了一件大大的羽绒服,穿上靴子走了出去,月亮像个大银盘,地上是婆娑的树的倒影,大部分的邻居只是卧室里边还亮着灯,大概是看电视,要是夏天,这时候还能听见草丛里蛐蛐的叫声,竹林里织布娘繁忙的声音。冬天,听见犬吠和机杼声,安静真好!人有时候需要静处,让自己的心沉下来好好休息一下,能读懂安静的人内心愈强大。
秦文忠深呼吸了一下,走在石子路上,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拉紧了大衣拉链,低着头,迎面的冷风有点清冽,倒是挺舒服。到大路上,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脚下的影子形影不离。扭头看这个小村庄,一栋栋的楼房静静地站着,好像诉说着这美好的生活。不过在秦文忠的大脑里,这时面对着这幅情景,万籁俱寂之下才好像是他记忆中的故乡:早晨在六点半《新闻联播》广播声中,小孩子们背着书包上学去开始一天的学习,七点钟学校里边的早读声朗朗悦耳。每当暑假,卖冰棍的小贩子推着自行车,后边木箱子里是芝麻或者红豆冰棍,这时小孩们都要想想究竟要如何和大人们去争取买来吃,有时候还有冰砖。最繁忙的三季收成时候,特别是三夏,双抢时节,天气热,早上五点钟全家人都会下地,大人割稻、脱粒、插秧,小孩子拾稻穗,烧水,晒谷子,拖拉机轰鸣着从这家田到那家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等到粜谷的时候,一个村分成几批合计着时间和船只,当天一般都会在凌晨三四点钟就装好一条条大船,小孩坐在谷堆上开心地唱歌。到镇上的谷仓,大人将一袋袋谷子选择有利的位置按照先来后到堆成大山,等着检查员来验收谷子是否干燥,是否饱满,完全合适后将过称,拿单子换钱,当然对于大人们来说收成决定了自己的心情,而对于小孩子们来说,能否吃到“鸡蛋糕”则是关乎几天的心情。谷仓那边有个老人专门卖“鸡蛋糕”,用鸡蛋和面,里边放豆沙和猪油,面上添上蜂蜜或者糖,再用模具火烤,新出炉的“鸡蛋糕”能将小孩子的馋虫勾引出来。当然最吸引人的,还是傍晚每家每户的炊烟袅袅,那是对归人的迎接,也是对归人安全的召唤,一家人吃完,夏天的时候在外乘凉,有时候还有露天电影看,冬天的话早早洗脚往被窝里钻了……
现在时移境迁,高大的楼房总是将秦文忠的回忆从儿时拉回来。看看现在,不一样了,小时候的“鼻涕狗”吴保法都成了青年企业家了,几千万的身家,儿时的死党陆在根也是村里一把手——村长,还暂时兼任书记,秦文忠特别不太愿意用“土皇帝”来形容这样的一个职务,因为在他脑海里他还是小时候偷枇杷从树上掉下来,拉了一裤裆大便的那个家伙。
当然回忆总是美好的,最近秦文忠多是感慨和回忆,都说过分沉浸在回忆中是一种踯躅不前的征兆,即如“如烟往事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但愿每次回忆,对生活都不感到负疚。可惜的是,在秦文忠看来,多的便是愧疚,好似回忆增加了愧疚的厚重,而愧疚又触发了回忆的窗户。昨晚的情景,秦文忠又想起了娟子,那个已成人妇的女人。也许除了他们两个人,谁都不知道深藏在两个人心中的那段回忆。
自从大学书信中断后,秦文忠再也没有获得关于她的一点消息,曾经有好几次都想打听一下,直到后来了解了在根的婚讯。那段时间,秦文忠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孤独,也许正应了一句话“最深的孤独,是你明知道自己的渴望,却得对它装聋作哑”。也许她有自己的理由,而他也在全心的学习中逐渐消磨了对旧事的希望。王文娟家离尖角泾不是很远,在隔了两个村的王家埭,她是秦文忠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在那时候男女同学就好似有隔世仇一般才算正常,课桌中间要画线,男生胳膊肘超出一点就有削得尖尖的铅笔伺候。记得刚上小学的时候,夏天,秦文忠这帮男生还经常偷女生带的糖水,结果被罚站。上了初中,男女更加授受不亲了,男生们经常对女生身体的变化窃窃私语,招来的便是“流氓”的定位。学校里边开始有梳得溜光头发的小伙子漫无目的地在门口转悠,到处都是谁和谁有一腿的流言蜚语。那时的娟子已经出落得楚楚动人,明眸善睐,加上少女的羞涩,虽然穿着粗布衣服,但搭配总给人感觉很舒服,特别是白净的皮肤显得绝对出众,多少高年级的师兄到班级的门口传字条,放学回家骑自行车还有帅哥们的护送。当时年级里边的男同学个个咬牙切齿,在四班的陆在根好几次托秦文忠转交情书未果,当时秦文忠一则感觉这种方式挺丢人的,要去自己去,二则脸皮薄,弄不好被人看见,这下被家里人知道可不是很惨吗?
直到有一次,初二上学期,在陆在根的差不多第一百次的恳求下,秦文忠终于借着收作业的机会,将情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在王文娟的铅笔盒里边。秦文忠想装作没事一般,但感觉心快要跳出来了,血不断往脸上涌,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把作业本送到老师办公室的。之后又送了几次,不过也不知道有没有回音,只是陆在根托他送还是有优势的,一则是发小,值得信任,二则文忠老实忠厚,不会被直接退回,三则文忠是班长兼数学课代表,方便。只是害的秦文忠自从那时和娟子见面都不敢正眼瞧,特别是有一次看了一眼,结果被还了白眼,吓人呢!
秦文忠初二下半学期要转学的消息逐渐在班级里边传开了,其实秦文忠自己也挺矛盾的,要到一个新的环境,虽然三四十公里的距离不算远,但毕竟第一次离家自己生活,另外一方面学校的整体教学水平和风气确实有点问题,要转的那个徐隆中学在全市乡村中学的教学质量是数一数二的。当时最迫切的愿望是念书改变命运,跳出农门,两兄弟就不用争家产,还可以有稳定的工作养家。初一期终考试他从全年级第一跌倒了第七也成为父母要求其转学的一个合理理由,他也无可辩驳。
学校一三五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课外活动,那天秦文忠一个人在教室里边看书,娟子从后门进来,好像犹豫了一下,走到他面前:“文忠,你有《红日》的歌词吗?”那时候同学间很流行抄歌词,有的同学平时作业本还没写完一本,歌词倒是抄好几本,有的男生竟然公然在座位上对着歌词本唱歌,实在鸡皮疙瘩掉满地,不过那时候叫潇洒。
“有呀,我有的,要么今晚我回家抄了,明天就给你?”秦文忠红着脸说。
“好呀。你要转学了?”王文娟问道。
“嗯,是的,去徐隆中学那边,倒也不是很远,不过听说教育质量比较好,再说我叔在那边工作,会有个照应。”秦文忠说。
“哦,好呀,明天别忘了哟。”王文娟说。
第二天早自习后,秦文忠将抄好的歌词拿给王文娟,故意抬高了声音:“《红日》的歌词找到了。”
娟子迅速将歌词放进书包里边,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秦文忠懵了一下,悻悻地回到位置上,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
期末考试结束大概一周后,要去拿报告单,里边有这一学期的成绩,在学校的综合评定以及假期作业。拿完报告单就可以回去了,在自行车棚里边,秦文忠见到了王文娟,点头微笑了一下准备飞奔离开的时候,娟子有点嗔怒又有点好笑,抿了一下嘴说道:“秦文忠,你的歌词弄错了。”
秦文忠愣了一下:“不会吧?小学时候我们就学过呀,我们班于老师还编排舞蹈去乡里边汇演呢。”
“哪有?你那个《谁不说俺家乡好》是电影《红日》的主题曲,我要的是李克勤唱的《红日》。”王文娟笑着说。
“啊?”秦文忠知道这下糗大了,“李克勤是谁我都不知道呢。”
“土老帽呢,你。”娟子脸上绯红,跺了一下脚,可能有点生气了。
“我要么回去问问,看看在根有没有?”秦文忠无奈着。
“不要啦,我自己去找。”急的她转身要走,又转过身来,“听文秀说,你爸种了好多漂亮的仙人球?能不能送给我们几盆?”
秦文忠老爸根叔闲来没事就喜欢摆弄个花花草草,家里一年四季花香不断,是远近闻名的业余花匠。“行啊,不过现在是冬天呀?难养呀。”文忠老实巴交地说着。
“笨蛋,仙人球和天气有什么关系,到时候我和文秀一起来吧,她也想要呢。”王文娟说道。
秦文忠答应了,刚才娟子那阵脸红看的他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呆了一下,从未这么专注看过她,村里人说江南水土好,仙女都喜欢在这里下凡,娟子就是其中一个,老王头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福分,有这么一个水灵又懂事的女儿。站在对面,秦文忠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吸引人的香味,好像小时候母亲的味道。慌乱中,他骑车飞驰到了家。
三天后的一天上午,秦文忠还在楼上睡懒觉,老妈敲门说有同学来家里了,还是两个女同学,他一骨碌从床下滚了下来。王文娟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毛衣,皮肤白里透红,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秦文忠,旁边的王文秀一件深红色的皮衣,说道:“不是吧?你刚起来?我们都干了一个上午的活了。”
秦文忠没好意思接话:“我带你们去看看我爸培育的仙人球,漂亮了。”
说着,就来到偏屋外边的墙根塑料棚里边,这是根叔自娱自乐搭建的一个小型塑料棚,平时什么花草的培育和嫁接都在里边,自从上次答应娟子两盆仙人球,秦文忠就哀求父亲把几个稍大点的仙人球分别种进几个瓦盆里边,再用剪子好好修剪一下,大球旁边还接了几个小球,绿色的球,红色的瓦,煞是好看。
“哎呀,好看呢,没想到你爸还有这样的手艺,原本想仙人球这沙漠里边的东西,除了绿色之外没啥特别的,经这么一弄好看多了。”文秀大呼起来。
“嗯,是挺漂亮的。”文娟也惊讶起来。
“你们随便自己选吧,我倒也不是很懂这个东西,反正好看就行。”看她们挺喜欢的,秦文忠稍微舒了一口气。
这时,祥姨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塑料棚门口,倒是一直看着两位女同学,眼睛里还笑眯眯的。
“妈,你怎么在这里?”秦文忠问。
“哦,那个,那个叫你同学在这里吃午饭吧。”祥姨转而对着文娟,“这位是前村老王头的姑娘吧?都说我们王家出了个小仙女,哎哟,果然是,长得真标致。”
“嘿嘿,祥姨,好久没回娘家看看了吧?我们王家埭的姑娘都是天仙下凡呢,你也表扬表扬我呗。”王文秀倒是不客气,不过客观上来说,确实文秀也是落落一个小美女,只是和文娟站在一起一下子被比了下去,一个是含露,而另外一个是凝脂。
“呵呵,对!对!我们娘家的姑娘一个个都是小美人!就是不知道我们家文忠能否有‘董永’的福分呀?”祥姨笑着说。
这时的秦文忠早就满脸通红,大冬天的额头直冒汗:“妈,去帮我找几个塑料袋吧,这盆子不好拿,还要走好长一段路呢。”
“不急,不急,吃了饭再走吧。”祥姨是铁定要俩姑娘留下来吃饭,一边说,一边盯着文娟仔细地瞧着。
文娟抬了一下头,转而又低下。
“她们还有事情呢,是不是?文秀?”文忠看来只好找文秀帮忙了。
文秀当然是个机灵鬼,说道:“谢谢祥姨,我们还要回去呢,要么这样,这东西挺重的,叫文忠帮我们拿一程吧?”
就这样,秦文忠睁着惺忪的眼睛,两只手提着两盆仙人球走在两个女孩子后边好像个犯人一样,刚才的一幕真是羞得他到现在还未平静下来,两个女孩子倒是在前边有说有笑,还不时回头看看他。
走到村头,女孩接过了仙人球,文娟给了他一张纸,微微一笑:“这是《红日》的歌词,下次不要弄错了。”
一旁的文秀倒是憋不住了,嘴里边哼着:“哎……谁不说俺家乡好,得儿哟,伊尔哟……”
秦文忠恨不得找个地缝转进去,两个姑娘“咯咯”地笑了起来。
日子过得很快,年后秦文忠就要到徐隆中学报到,紧张、忙碌而又有序的初中最后的生活继续着。秦文忠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考上中专,还要考公费的,跳出农门,如果是自费的还要自己负担培养费用,并且找一家企业签订委托培养的协议,如果考不上,那只能接父亲在供销社的班了。这期间,秦文忠陆陆续续和原来的同学有一些书信的来往,主要是讲平时村里边还有学校里的所见所闻,好几次秦文忠都感觉信是被拆过的,后来信就少了,内容也显得越发言简意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