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既然天地君亲师都压不住这个造反的猴子了,那么就只剩下神通无边的组织出面了。很快,事情就闹到了秦双河那里去了。罪名当然是屡试不爽的“崇洋媚外”,有人说薛新雨一张口不是秀策就是道策,还去外文书店买了一本《日语入门》,就差要留仁丹胡子了——他唇上绒毛的长势最近确实有点儿喜人。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秦队长的回答,竟然和当年的段大帅没什么两样:
“不如人就学人嘛!咋就那么多的废话呢?解放东北时,我们剿匪用的掏心战术,就是从当年小日本搞的‘华北治安战’中学来的,也没人敢骂我们是汉奸!”
有了领队的支持,薛新雨益发肆无忌惮起来。有一天,他甚至起草了一份申请,要求上级给集训队派一个日语教师来,让大家学习一些简单的对话,顺便对参差不齐的围棋术语进行订正,以方便两国今后的交流。可是这一回,连宋大洋的脸也变青了,赶忙把那张纸抢过来撕成了碎片:
“老弟,我是假大胆,你才是真的胆大包天啊!”
但无论薛新雨在思想上如何峥嵘,平常待人接物却不怎么傲慢,尤其在异性面前更是软成了一团棉花。不过,他的表现方式和陆鸣截然不同。有一天,薛新雨见厨娘的女儿每天站几个钟头很辛苦,就拉了一个会木工的队员,把一个香案拆了做成高脚椅子,她累了可以倚上去歇歇脚。而在这之前,陆鸣写了一封表扬信,洋洋洒洒几百字,赞美这位少女身残志坚,希望她将那种圆规姿势“保持到底”。
有一天,研讨会的几个人在一起闲谈,说起了谁在女队员中最有人缘,薛新雨见自己也名列其中,赶紧说:“别寒碜人了,我脸不白、嘴不甜、心不细、腿不勤的,是个典型的‘四无青年’,谁会看上我呢?”李爱琴说:“你就不要太谦虚了,据我所知,光在自己这个寝室中,就有好几个人对你好感呢!”
薛新雨嘴上说不信,可是心里知道这是真的,不由得飘然陶醉了好一阵。果然,有一天袁招娣过来和他攀谈,说要加入研讨会。薛新雨知道她在黄子武出事之后,立马要改投陆鸣,但没有得到收容。薛新雨怕她黏上自己,连忙摆手说:
“不敢劳您大驾,我们这几天正在破解一个叫‘杠上开花’的谜题。万一被你传出去,说我们几个男女凑在一起打麻将赌博,那大家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袁招娣一听气坏了,一跺脚就走了。不过薛新雨并不怕她真使坏,因为一个嘴头上厉害的人往往并不敢做什么坏事,真正让他忌惮的,是陆鸣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一天下午,薛新雨从阅览室出来,看到戚玉秀一个人在前边慢慢走,因为曾经出头替她和冯晓白打抱不平,自以为是个有功之臣,赶紧赶上两步,笑嘻嘻地说道:“嫂子,冯哥每天都为了你吃不下睡不着,你难道就一点儿也不心疼吗?”
可是万没想到,戚玉秀立即双眸喷火,柳眉倒立,就差扇他一记耳光了:
“放你的狗屁!谁是你嫂子?姓冯的就算饿死了困死了,关我什么事?”
薛新雨被训得当场下不来台,只好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他向宋大洋诉苦,可是对方一听,却说他活该,哪壶不开偏要提哪壶!原来,戚玉秀是湖南人,从小就喜欢吃鱼,黄子武当然要投其所好。一山难容二虎。于是,他就和盘踞在水库的另一只馋猫宋大洋产生了冲突。
“那一次,我和老乡去水库捉鱼。好不容易把网线都布好了,只听“轰隆”一声,鱼全漂上来了,白花花的一片。等我们赶过去,尺把长的花片子全被黄子武这小子捞走了。你说,我们该不该揍他?”
不过,戚玉秀毕竟胃口有限,所以黄子武的大部分收获还是送给了集训队的食堂。可是,戚玉秀却又瞄上了冯晓白,这种东食西宿的做法,当然引起了黄子武的愤怒。
现在,很多人知道黄子武是被冤枉的,人赃俱获,是古来定罪的法则,找不到金鱼就无法定案。而在东华观引起了轩然大波的雷管,在建筑工地上并不鲜见,上次挖引水渠的时候就放过几捆。黄子武把它们藏在了石柱中,不是刻意躲开众人的耳目,主要还是为了防潮。可是,偌大的东华观中,竟然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替他分辩。想到这里,薛新雨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反感,觉得集训队上下个个面目可憎:
“原来,你们都在装聋作哑!包括你在内,这哪像个好汉的样子?”
宋大洋见这个小兄弟真生了气,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肝胆的颜色了,赶紧半解释半推脱地说,一来黄子武性子粗蛮不讨人喜欢,二来是因为他自己得罪了人,不关别人的事儿。要知道,总务最肥的就是食堂采购这一块,在陆德言眼中,白送鱼给大家吃的黄子武可不是个活雷锋,而是自己的死对头。宋大洋又说道:
“你没看陆鸣来了不过半年,腰身就圆了一圈吗?连说话也打起了官腔!黄子武这个愣头青,以为拳头硬就可以走遍天下,遭人家暗算是迟早的。”
薛新雨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感到大惑不解了:
“你说戚玉秀喜欢冯哥而讨厌黄子武,现在正好解决掉了一个,可不是遂她的意了?那她为什么不理冯哥呢?”
“这就是女人的奇怪之处了!”宋大洋半是得意半是同情地说道,“以前,戚玉秀是见了黄子武就躲;可是出事之后,她不但不像袁招娣那样幸灾乐祸,反而要设法救黄子武!你知道吗?她已经写了好几份申诉材料,可是队里和劳教农场全打了回来。你想,她不过是一个普通队员,没一点儿背景,谁会替她做主呢?”
薛新雨点了点头,觉得这件事确实太难了。自己上次打架挨了个处分,全靠赢了福山秋一郎一盘棋,才将功折罪得到了撤销,何况涉嫌刑事犯罪呢?但无论如何,戚玉秀肯为旧情人出头,还真是个现代侠女。
寒冬已经过去了,但是冀北的群山上依旧寒风料峭。临近农历三月三,红莲公社在周末办了一个农贸展销会,宋大洋拉着大家看热闹去了,只留下薛新雨一个人看家。晚饭后,突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正在静心摆棋的薛新雨被惊扰了,不耐烦地喊一声“想进来就进来,不想进来就在门外杵着”。只见厚厚的门帘一掀,一个人影出现在灯光下,竟然是戚玉秀。
两人一见面,都感到惊讶不已,薛新雨当然不必说了,而戚玉秀原以为这里一定高朋满座,热闹如市呢。薛新雨窘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心里直怪伙伴们走得一个不剩,戚玉秀反而马上就恢复了神色:
“这些天,爱琴和红芳隔三差五就往你们这里跑。大家都说了,白天大薛老师讲大课,晚上小薛老师讲小课。我们这些学生,可真不知道该听谁的才好了!”
见她突然变得如此风趣,薛新雨赶紧说:“甭见笑了,我们不过是闹着玩的。”
戚玉秀说:“围棋本来就是一种游戏,谁能玩儿出花样就算谁厉害。老人们总是满口这个道那个理的,听了让人气闷。”
薛新雨听了颇有知音之感,指着自己正在摆的一局棋给她看,说:“今天新到了一期日本的《棋道》,有一局是宫田荣树挑战师兄冈村保义的,他的着法非常新奇,一上手就是‘三连星’,而且连下二十手竟然没有一子在四线之下的。简直是天马行空,目中无人,张狂到了极点。更让人咋舌的是,宫田最后竟然赢了。”
“这种一点也不考虑实地的下法,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薛新雨一边感慨,一边摆给她看。一坐在了棋盘前,他就自在多了。戚玉秀很认真地听他阐述自己的讲解,不是也插上一两句。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两个小时,室友还没有回来,戚玉秀于是要走了。薛新雨将她一直送到了玉仙庵门口,在“唾落珠玑天上雨,步摇环佩夜来风”的楹联下停住了脚步,说女队员宿舍比较偏僻,应该在这里安装一个路灯。戚玉秀说既然如此,那么下次研讨会就改在她们宿舍吧。
薛新雨回到了宿舍,头脑还是有点儿迷糊。虽然同处一观之中,却罕有男队员进入玉仙庵,这次可真是破天荒了。他想一定是戚玉秀不想见到冯晓白,所以才这样要求。但无论如何,自己有机会一探史幽红的香闺,总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
好不容易盼到了下一个周末,薛新雨带着几个同伙,当然不包括冯晓白,兴冲冲地走进了玉仙庵。不过,让他颇为失望的是,在这里并没有见到史幽红,连人家的床铺没看见——史幽红每次回家前,都用布帘将它遮掩得一丝不露,反而见到一个最不想看见的人——陆鸣。他正带着一个维修工检查女队员宿舍的烟道是否通畅。同样作为编外人员,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陆鸣就拿起了津贴,而且比照干部的标准;相比之下,薛新雨仅仅享有白吃白住的便宜,连出门的公交车费都要从父亲的腰包里掏。他想到这一点,就很是愤愤不平。
“小陆,你可真够偏心的!整整一个冬天,也不派人来检查一下我们宿舍的烟囱。上次烟道堵了,我们全都煤气中毒了,差点儿死翘翘了!”宋大洋开了第一炮。
陆鸣听了有点狼狈,讪笑了一声,因为宋大洋说的全是事实,有个小队员还送到医院去观察了两天,不过在陆德言的斡旋下,这件事被压下来了。这时,舒梅出来替他解围了:
“宋大哥,你天天抽烟,本身就是个大烟囱,干吗不去医院拍个片子检查一下呢?”
宋大洋一听,又笑又气,说:“你这个小丫头今天怎么了,倒向着外人说话了。”舒梅脸红了不吱声,陆鸣乘机偷偷溜走了。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春暖花开之际,“希望杯”正式拉开了序幕。
开幕式在著名的京西宾馆举行,参赛人员济济一堂,人头攒动。谁也没有想到,除了集训队这几十号人之外,全国各地和各行业、各系统也纷纷派出了自己的代表,最远的一个甚至来自海南岛。他一路上变换了至少五种交通工具,颠簸了一个半月才到达北京。在这之前,薛新雨还以为围棋这朵罂粟花,是仅存在于东华观中的“毒品”样本。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全国棋牌总会的名誉主席,那位威名赫赫的沈老将军出现在了大家的眼前。早在抗日时期,他就有了“能文能武”之美誉。据说,只要不在马上行军,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了围棋上。可惜军中识字的人少,会下棋的更是凤毛麟角,所以技痒之时,他甚至将捉来的日本兵拉来对垒。可惜自己的水平不高,经常输给这些战场上的俘虏。
如今岁月不饶人,沈老将军已经白发苍苍,一副龙钟之象,早就不见了当年跃马疆场的英姿。薛新雨私下听人说,他已经身患重疾,来日无多了。但是,中国围棋能够保持一线不绝如缕,老人家可谓功莫大焉。
沈老将军的讲话很简短,寥寥几句话中,依稀又让人看到了叱咤风云的气势:
“有人说,围棋是为地主阶级服务的,是资产阶级情调;我说,围棋是属于劳动人民的!看看你们的食指和中指,哪一个没有磨出茧子?你们安下心来好好干,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天大的事都能替你们扛着!总之一句话,围棋不打翻身仗,我死不瞑目!”
此言一出,全体激奋,人人动容。隐身在人群中的薛新雨突然间鼻翼一酸,眼窝一热,两行热热的液体流到了脸上。他原以为,在目睹了小庙中竟然藏有那么多龌龊之后,自己再也不会被什么崇高的东西感动了。
按照赛制,“希望杯”先分组进行淘汰赛,选定八名选手进入决赛,再举行循环赛,按积分来排定名次。考虑到资历和名望,薛平湖和史瑞虎轮空,直接占用了两个名额,其他人则要从初赛开始一轮轮往上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