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度过的第一个春节给薛新雨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不提除夕夜的大锅菜、大碗酒了,连鞭炮也放得爽脆提气。更有趣的是,打升级的时候,合作的牌友说他一点儿也不像个南方人。薛新雨听了很高兴,因为在一般人眼中,南方总和柔弱、纤细、机巧等词汇脱不了干系。其实人家的意思是:他臭手抓好牌,打起来随心所欲,不要说对手了,连队友也摸不准调子!
大年初一,薛新雨一早去给父亲和陈主任拜年之后,就要拉着宋、冯二人去逛庙会。三人兴高采烈地坐上了车。可到了市里,薛新雨又提议去舒梅家看一下。宋大洋说他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舒梅是秦队长的干女儿,以往每年春节都要接到家去的。薛新雨一听得意了,说这次他的消息可就不灵通了,秦队长年前着急走,是因为母亲病故了,要回山东老家办丧事。所以,舒梅昨天一定是独自在家过除夕的。
果然不出薛新雨所料,舒梅正在家中。可是让他意外的是,舒梅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过了一个清汤寡水的夜晚。桌上各色肉菜果品不下十种,而如此丰盛的年货,大部分并不是秦队长提供的,是陆鸣在回家之前特意捎过来的。
“我说的不是吗?老陆手脚不干净,小陆干脆把自己的命运系到女人的腰带上!”宋大洋“嘿嘿”冷笑。原来,自从陆鸣来了之后,食堂就对女队员开了小窗,不时送些面点甜食给她们解馋。当然,免费的物品也不是人人都有份儿,多少与她们的容貌、家世和提供的小道消息数量有关。
薛新雨知道了那些零食的来历,心里反感,口中又说不出什么来。以前曾听父亲说过,在困难时期,公共食堂掌勺的师傅都成了姑娘们竞相追逐的对象。他不相信,现在才知道未必是假。在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清高不能顶饭吃。不过,陆鸣追求史幽红,是因为她艳冠群芳;施惠袁招娣,是为了交换情报;那么,他为什么要讨好一个破败家庭的小女孩呢?薛新雨想不明白,心里又有点儿失落,悄悄从怀中掏出一包油纸,放在了桌上不显眼的地方,那是昨晚自己特意藏起来的一块酱肘子。
舒梅见了三人非常兴奋,大哥哥们上门拜年,说明已经把自己当做了大人。坐了一会儿,就要一起去看庙会。可是薛新雨说昨晚被大宋强灌了一碗二锅头,现在头还有点儿晕,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儿。等三人走了,薛新雨又偷偷溜了出来。他穿街走巷,来到了东城区一个幽静的小胡同里。冬日晴朗的午后,纯净瓦蓝的天空,白雪皑皑的屋顶,檐下晶莹的冰挂,冷峻的石榴树干,淡淡幽香的梅花,构成了一副小院写生图。可惜,画中还缺一个主人。薛新雨在胡同中踱步,希望看到史幽红,又怕看到她,更怕史瑞虎拜年回来将自己堵在了胡同中,那么双腿中至少有一条要“咔嚓”了。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突然“咯吱”一声,南面阁楼的那扇窗户被推开了,一个清丽的影子出现了。她要将围巾挂到铁丝上,可是铁丝总在晃荡,她不得不多探出一点儿,在晴空中留下了一个妙曼的弧影。片刻之后,史幽红就不见了,可薛新雨却变成了一头公牛,呆呆盯着那团风中飘荡的红色。
在回程的车上,薛新雨见宋大洋满载而归,抱了一堆面猴儿、糖狮子、泥娃娃,说是明天看老乡的礼物。薛新雨笑话都是大老爷们,即使没有烟酒,干吗送这些小孩玩意儿?宋大洋白了他一眼,说你这才是孩子话,我们是庙里的和尚,人家可不一样,个个都有女朋友。这句话提醒了薛新雨,见冯晓白两手空空,就问他给戚玉秀带了什么好东西,藏起来不让我们看见?冯晓白听了,只是一个劲儿苦笑。
春节之后,欢庆的“干杯”之声犹在耳边回荡,一个更加悦耳的跟“杯”有关的消息就让集训队沸腾了。原来,为了配合轰轰烈烈的群众体育运动,体委决定上半年举办一次全国围棋锦标赛。于是,这个奖杯的名称,就成了大家茶余饭后议论的焦点。这天在课后,几个人站在了戒律堂外,又开始争吵起来了。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一定是‘国手杯’了!”薛新雨武断地下了结论。在传统中国,棋手地位低下,即使有一定品级,那也是给皇帝帮闲解闷的。天子夸一句“国手”,那就是最高褒奖了,可没有什么“名人”、“王座”之类的煊赫头衔。至于“棋圣”,那更是犯忌的事情了。即使孔夫子度量大不和你计较,关王爷也要用青龙偃月刀将你的脑袋砍下来的。
“不可能叫‘国手’!”冯晓白发声反对了,“不要说手球队了,乒乓球队和羽毛球队就先不乐意了:大家都是用手的,凭什么你就叫‘国手’?要知道,人家这些年拿了那么多的世界冠军,可是为国争光的主力啊!”。
众人一听都纷纷点头,薛新雨见陆鸣也在旁倾听,知道他谨守言多必失的处世之道,从不轻易说什么落下把柄的话。可是在心中,他已经将陆鸣当做了头号情敌,尽管自己和史幽红之间连一丝情意也没有。于是,带了三分挑衅的恶意,他假装客气地问陆鸣对此有何高见。
“我想可能是‘团结杯’吧?今年开始搞治理整顿了,上下都在讲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陆鸣迟疑了一下,才说了一句。显然,陆鸣的大局观很强,可惜没有体现在棋盘上。听了他的话,几个人纷纷撇嘴冷笑,觉得这个小子真无趣。不过,这话细论起来也并非没有可能,因为很多老人都依稀记得上一个冠军的名称是“跃进杯”。
可是结果公布出来,却是字面普通又耐人寻味的“希望杯”。但无论它对未来寄托了什么样的希望,毕竟是围棋界多年来第一个真正的全国冠军,现实意义非同小可。同时,它也是明年举国瞩目的全运会的热身赛之一,谁先声夺人,对所在省份的体育界也有巨大的鼓舞作用。
且不论旁人或跃跃欲试,或暗中觊觎,在“南薛北史”的眼中,这不啻新时代的又一次家族对决。因此,两个生力军也承担了继往开来——继承旧怨开辟新仇的任务。尤其是薛新雨,他本来被视为不肖之子,可是那一场意外的胜利,却骤然成了家族的希望之星。
“你知道吗?这一百年来,战胜日本棋手的中国人只有两个,他们全是姓薛的:一个是你的爷爷薛鉴水,一个就是你!”薛平湖拍着儿子的肩膀,言语殷切,目光灼灼。
薛新雨点了点头,心情毫不激奋,反而很是沉重,仿佛提前知道了自己下葬时的悼词。可是他并没有注意到,说完这句话之后,薛平湖自己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痛苦的表情,眼神也变得迷离了起来。半晌之后,他又开口了,声音却变得沙哑疲倦,将刚才鼓起的气又泄了个精光:
“忘了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吧!你好好准备比赛,名次无所谓,不要想太多了。”
薛新雨莫名其妙地看着父亲,因为自己并没有想太多,直到他那憔悴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朝夕相处十几年,父亲还是隐藏了很多不让儿子知道的秘密。
但在棋艺方面,薛平湖却决定毫无保留地倾囊传授给了儿子,尤其那一本《玄元妙经》,连冯晓白也无缘见识。说薛平湖心存自私是事实,但是舐犊之情乃人之常情。薛新雨知道参赛尤其夺冠是个扬名立万的大事,少年心性好强,当然不遗余力要争取一把。而且在他的潜意识里,这是唯一能够让史幽红对自己刮目相看的地方。不管她乐不乐意,作为一名棋手,总得关注那个笼罩在胜利光环中的最强者吧!
可是,摆放在薛新雨面前的,并非只有祖宗家法,还有本次日本参访团赠送的几箱子图书。薛新雨先借了一本围棋年鉴,只看了两局,那冷汗就顺着脊背涔涔直流。因为在这之前,他和很多人一样,一直以为中日围棋的差异仅仅是比赛规则的不同。尤其是座子制废除后,中国棋手必然有一段适应期,成绩不佳也属情有可原。上次惨败给了业余棋手,不过是准备不足而已,或者说准备得过了头。可是看了人家职业棋手的作品,才明白双方的思维方式竟然天悬地隔。传统的中国围棋就像是春秋时期的战车大战,一定要在平原上摆好阵势后,才能列队前进,往复厮杀。战场是固定的,甚至是双方事先商定的;而日本古代围棋是巷战式的,从一个角落打到另一个角落,双方各有千秋,中国围棋在实战中甚至更胜一筹。但是,经过了长达几百年的酝酿和探索,日本围棋在20世纪30年代突然井喷,如同寒武纪生命大爆炸一样,方寸之地升腾起万千气象,黑白世界幻化出七色彩虹,开辟了一个著名的“新布局”时代!
之后,自藤原正雄以降,其构思之宏大深邃,立论之严谨细密,手段之刚柔并济,节奏之动静自如,仿佛茫茫草原上的匈奴骑兵军团,来如骤雨去如游鱼,攻如乌合退如瓦解,一旦有机会就乘隙而入,可是等你辛辛苦苦调集人马赶到了,敌人早没了踪影。在这种情况下,战场是由占主动一方选择的,农田山林坡谷均有可能,你跟不上对手的节奏,就只能疲于奔命,被动挨打。
为了印证自己的判断,薛新雨又仔细研究了父亲与日本棋手的三场棋,发现薛平湖在每一个关键节点上的选择,都完全符合传统棋理的要求,某些手法甚至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可是,在日本业余棋手面前,薛平湖就像一个练就了金钟罩铁布衫的武林大师,无论出招如何辛辣,无论防守如何严密,也会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一火枪撂倒。
那么,薛新雨自己究竟是怎么赢下来的呢?说出来很是惭愧,因为他就是一个没章法没规矩的草寇!拳师冷不丁遇上了一个流氓,也会吃亏,何况是福山这个业余拳师呢!可是下次想要如法炮制再赢一盘,那可就是白日做梦了!
想到这里,薛新雨不禁毛骨悚然。那些从小就灌输到头脑中的神圣不可动摇的原则在刹那间轰然倒塌。尘土飞扬中,一个新的念头却冉冉升起:如果学习日本棋手这种快速多变的风格,也许能够在未来的对抗中取得奇效呢!
薛新雨这么想,当然没有“师夷之长以制夷”的忧患意识,也没有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雄心壮志,只是出于新奇和好胜。于是,他立即将自己的观点公布于众,甚至倡议组织一个研讨会,每个周末开一次。当然,会员之间绝对平等,轮流当主持人。
想都不用想,宋大洋就第一个入伙了,舒梅是第二个,而冯晓白半推半就了一阵,也在薛新雨承诺让他看《玄元妙经》的诱惑下同意了。他哪里知道,这本书现在在薛新雨眼中已经一钱不值,甚至成了负面教材,是研讨会重点批判的对象。之后,陆陆续续又加入了几个人,包括李爱琴和张红芳,但没有一个成年组棋手肯屈尊纡贵。
薛新雨的别出心裁,立即在东华观引发了骚动,关注程度甚至超过了打架和破敌。见自己又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薛新雨心中八分得意之外,也有两分不安。他知道这样做犯了师长们的忌讳,尤其史瑞虎这个爱记旧账的人,现在自己等于把人家的讲义撕了,还不跟你当场拼个血溅当场?他猜得没错,史瑞虎确实视他为一个不可救药的谬种。不过,他并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直接冲着薛新雨来,而是去找他的父亲问罪:
“你儿子真是成了气候啊!才赢了日本人一盘棋,就连祖宗的牌位也敢砸了!你这个爹不管,我这个长辈可看不过眼了!”
正为家传秘籍外泄而心疼的薛平湖一听,顿时露出了惶恐羞愧的神情。自古以来,中国人不怕饥寒,不怕杀头,可是就怕礼崩乐坏。因此,在这个攸关道统的问题上,他和宿敌史瑞虎是站在同一战壕里的:
“您说得是,我去好好训一训他!这个孩子,真是太放肆了!”
于是,两个掌门人生平第一次找到了共同话题,谈论了半天如何让这个不孝子低头服罪。可是,当薛平湖把儿子叫来,循循善诱了半天,儿子却梗着脖子回了一句:
“不赢人的棋理,学了又有什么用呢?”
薛平湖一听,当下差点儿没被呛死。围棋虽然不涉及国计民生,可依然关乎阴阳调和、万物荣枯、福祸生死的大道。离了这个根,它就变成了阴谋诈术,奇技淫巧,浮云飘萍。眼看儿子要当纹枰上的市侩之徒,这可比他变成一个街头上小痞子更让人痛心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