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夏,袁世凯欲帝制自为,在其密谋活动过程中指使党羽组织筹安会进行鼓吹,并刊登了大量伪造的“劝进”文电。当时复辟称帝之声甚嚣尘上。在这个大合唱中,黄远生也被其党羽威逼利诱,写了一篇违心的文章发表在8月14日《亚细亚报》上,宣称:“国体上基础问题”吾国人“于法律上不得有此自由,故于迫在目前关系国胍之根本所在,举所其自然之迁就所屈,置之思虑议论之外”。是文一出,立刻遭到舆论之批评。章士钊当时在日本东京,写了一篇《帝政驳议》发表在《甲寅》杂志上,对他进行了驳斥。至于黄远生,他看到各方面批评后,也有所后悔,故写了一篇《忏悔录》发表在11月份的《东方杂志》上,自己检讨说:“吾曹既因资格不完,抵抗力不厚,遂致无一事可为,而综其平生受病之原,不外于理欲交战。此后吾立身行事,当以一语自矢,日无欲则刚是也。”对这件事,黄后悔莫及,但在袁之党羽看来,认为他态度不鲜明,意欲使其非有进一步之表示不可。在此情况下,黄感觉到北京已无法继续待下去了,于是托故到上海,继而取道日本转往美国避难。但没想到当他抵达旧金山出席一个欢迎会时,竟被两个华人误以为他是袁党之小人,便开枪将他当场击毙了。
上述消息传到北京,梁漱溟听到后感到十分悲痛和惋惜,后悔黄在世时,没来得及把佛家的道理讲给他听,心中着实地不安,于是写了一篇《究元决疑论》来纪念他。在这篇文章里,梁说:“余欲造新发心论久而未就,比见黄君远生《想影录》,悲心愤涌不能自胜,亟草此篇,愿为世间拔诸疑惑苦恼,惜远生不能见矣!”接着他把古今中外学者,如西方的康德、叔本华,中国的梁启超、章太炎等人,在如何对待宇宙及人生问题上的论述,统统批评了一通而独推崇佛家之言,并告诫人们说:“世人所当省者,则所有东西哲学、心理学、德行学家言,以未曾证觉本缘故,种种言说无非戏论。聚颂百世而不绝者,取此相较,不值一笑。惟彼土苴,何足珍馐?拨云雾而见青天,舍释迦之教其谁能?呜呼!稀有!稀有!”接着是谈人生苦乐问题。他认为:人间苦乐皆因有欲之故,若无有欲,那就没有苦乐了。因此,他批评那些崇拜西方文化的人说:“东土学术,凡百晦塞,卓绝光明,唯在佛法。瞰彼西方,曾不足数,云何摩尼在怀,而行乞于远?”在梁看来,西方文化在对待人生的态度上,是在鼓励人们向外发展,去追求名利和享受,于是名利与享受的欲望越来越高,永无止境。因此,人生永远陷入苦海之中而不能自拔。其解决方法,只有依靠佛法,破除迷执,没有欲望,做到无我,“自信圆满,无所不足”。
这篇文章从“究元”(究宣元真)与“决疑”(决行止之疑)两个方面阐述了佛家对宇宙和人生的看法,同时也反映了梁漱溟当时的思想,已析入佛家一路,而专心研究佛学的结果。此文在《东方杂志》1916年6月至7月发表后,引起学术界的注意。同年12月由商务印书馆作为《东方文库》出版单行本,可见其学术价值及其作用非同凡响。次年,即1917年初,蔡元培接任北京大学校长,经范源濂介绍,梁以此文为贽,慕名去拜访了蔡元培。蔡很高兴地接见了他,并称已经看过他的文章,认为很好,拟请他到北大来讲授印度哲学这门课。梁一闻此言,受宠若惊,连忙申辩说,他只不过初步涉及佛典,于此外的印度哲学实无所知,不敢应承。蔡却不以为然,反问道:“你说你教不了印度哲学,那么你知道有谁能教呢?”梁答不上来。蔡又劝勉他说:“还是你来吧!你不是爱好哲学吗,大家一起来共同研究,互相切磋;你不要当它是老师来教人,而只当是来合作研究,大家学习好了。”经过蔡元培一番善意的劝勉,梁不便多辞,答应下来了,但因当时他在司法部任秘书职,不能分身,故暂推一位朋友许丹(季上)为他代课。
1917年7月,安徽省督军张勋在北京搞了一场复辟清王朝的丑剧,为时12天便以失败收场。之后,北洋政府内部改组,梁便辞去司法部的工作,南游经苏杭二州而去湖南。原来打算到衡山去出家的,但一路上只见溃兵流窜,横行抢窃,村民被害,呼天号地而无人去救。睹此情景,使他深深感觉到战祸之惨烈,良心上实不忍舍去众生,于是打消了出家的念头。
返回北京后,他写了一篇《吾曹不出如苍生何》的文章,呼吁社会各界有心人出来组织国民息兵会,以共同阻止内战,并自费印了数千册分送给各界人士。胡适看了他的这篇文章,惊讶地在日记本上写了一句话,说:“梁先生这个人将来定会革命的。”
北大任教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
1917年10月,梁正式进入北京大学。据他在《唯识述义》序言里说:从初到那天起,我就抱定一个宗旨,誓为孔子、释迦打抱不平。那时,正是中国新文化运动发展初期,北京大学校内蔡元培、陈独秀、胡适等人是这个运动的中坚人物。他们提倡白话文,批判封建礼教,宣扬西方资产阶级的民主与科学,在社会上引起强烈的反响。梁要为孔子、释迦打抱不平,这显然是把自己置于这个运动的对立面了。但他的努力还是得到一部分人的支持和拥护。起初,他在哲学系讲印度哲学,并出版了《印度哲学概论》一书。此书出版后,颇受到学术界的重视。蔡元培在其《五十年来中国哲学》一文中评论时指出:过去讲佛教是不用哲学的方法来研究的,但从梁漱溟在北大开设印度哲学课程,并“印布所著的《印度哲学概论》,分印土各宗概略、本体论、认识论、世间论四编。立在哲学家地位,来研究佛法同佛法以前的印度学派,算是从此开端了”。由此可见,在中国学坛上,把佛家学说立于大雅之堂,作为一门哲学课来教学与研究,梁在这方面是起了开路先锋作用的,是有贡献的。
然而,形势的发展使梁漱溟的佛学思想受到极大的冲击。那时新文化运动正以高屋建瓴之势向前发展,到“五四”前后,梁所讲的印度哲学已远远脱离时代潮流,每周两小时的课程,选课的学生也越来越少。而这时“新潮派”如胡适、陈独秀等人,又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对传统文化进行严厉的批判。形势逼人,梁漱溟经过一番慎重而严肃的考虑,或者说是思想斗争后,放弃了佛家学术,转而站在儒家立场,为捍卫孔子学说与新潮派展开了斗争。他说:“现在并不是两文化对垒的激战,实实在在是东方文化存亡的问题,现在的世界东方文化不是已经临到绝地了么?形势如此,是不用讳言的。请放眼一看,世界上哪一块不是西方文化的领土?”又说:“东方文化的唯一根据地的中国数十年来为这种大潮流所冲动,一天比一天紧迫,到现在已经撞进门来……直向咽喉处着刀,逼问到东方文化的应存应废……我们真是无处闪避,要赶快谋应付之方。”在上述东西方文化交战的形势下,梁于1919年夏天开始撰写《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他在导言里说:“所谓东西文化问题,不是讨论什么东西文化的异同优劣,是问在这西方文化的世界里,已经临到绝地的东方文化究竟废绝不废绝呢?如果说不能废绝,那么能不能复兴,像西方文化一样发展到世界上去?”梁对此问题作了肯定的回答。
在这部书里,他首先批评了当时社会上存在的三种文化倾向:一是盲目倡导西方文化(指新潮派);二是反对西方文化(指国故派);三是希望东西文化调和(指折中派)。接着是分析了东西方文化的特点,并将西方、中国及印度三方面的哲学进行比较。他认为正确的态度应该是:“第一,要排斥印度的态度,丝毫不能容留;第二,对于西方文化是全盘承受,而根本改过,就是对其态度要改一改;第三,批评的把中国原来态度重新拿出来。”最后得出结论说:只有孔家哲学最为精明透辟,“世界未来文化就是中国文化的复兴”。
以上便是梁漱溟对中西文化的态度,其实质是反对西方文化而拥护中国传统文化,所以他又说:“我又看着西洋人可怜,他们当此物质的疲敝,要想得精神的恢复,而他们所谓精神又不过是希伯来那点东西,左冲右突,不出此圈,真是所谓未闻大道,我不应当导他们于孔子这一条路来吗!”接着又说:“今天的中国,西学有人提倡,佛学有人提倡,只有谈到孔子羞涩不能出口,也是一样无从为人晓得。孔子之真若非我出头倡导,可有哪个出头?这是迫得我自己来做孔家生活的缘故。”踪上所述,可以看出在中国新文化运动蓬勃向前发展之际,梁无所畏惧地站出来宣扬儒家哲学与新潮派抗衡,从而捍卫了中国的传统文化并发展了孔子学说。这在中国文化史上是有贡献的。在纠正“全盘西化”和捍卫中国传统文化方面,是有一定贡献的。
此书在1921年出版后,引起了学术界的轰动。当时蒋百里曾欣喜若狂地写信给梁启超说:“顷见梁漱溟《东西文化》一书,此亦迩来,震古烁今之著作,渠结末之告白,大与吾辈自由讲座之宗旨相合。”但新潮派领袖人物之一胡适的评价,不以为然,他在《读梁漱溟先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文中,批判梁的文化哲学是主观唯心论。他说:我们要认清梁先生是一个爱寻求一条“准道路”的人,是一个“始终拿自己思想做主”的人。懂得这两层,然后可以放胆读他这部书。接着以梁的文化翻身论为例,说梁的出发点是犯了笼统判断错误。梁断定一种文化若不能成为世界文化,便根本不能存在;若能仍可存在,当然不能限于一国,而须翻身为世界文化。根据这个前提,梁推算出:“现在是西洋化时代,下去便是中国化复兴成为世界文化的时代。”胡适认为这种逻辑是十分惊奇的,没有什么根据,而只是梁先生“爱寻求一条准道理”的人格的表现。胡文发表后,1923年梁漱溟在北大作公开讲演,对胡进行反驳。他说:“我真不知道胡先生究竟看了我的书没有?你说他没有看,他却又能东一段西一段征引我的书文。……胡先生,这糊涂人做的书也许有‘愚者千虑一得’之处,何妨虚心理会理会,实在没有工夫看,丢下罢了!若既不想加以理会,又且没有工夫看,却偏要用点工夫拿他马马虎虎胡乱批评一阵,这为何来?岂欲欺蔽一世之人乎!”踪上所述,可以看出“五四”前后,革新与保守两派在文化思想学术界的争论是激烈的。
后来两派的斗争日趋尖锐,所以到1923年文化界又出现了“科学与玄学”之争。这次争论,梁本人没有参加,但与他的书之影响分不开。贺麟在《五十年来的中国》一书里,对梁书评论时指出:梁先生的这部书,是他对于中西文化接触以来的文化问题的认真深思,代表儒家颇有见地,在新潮流澎湃时期发表,也是很勇敢有力的一本著作。并称:“在当时全盘西化,立誓不读线装书,打倒孔家店的新思潮澎湃的环境下,许多人对于中国文化根本失掉信心。他所提的问题,确是时代的迫切问题,他的答案当然很足以增长国人对于民族文化的自信心和自尊心。”由此可见,梁书在当时所产生的影响是非常之大的。
从事乡村教育“以青年为友”
时至1924年,梁漱溟到北大教书也有7个年头了。在这7年中,他深切体会到在旧的教育制度下,学校是办不好的。原因何在?在他看来,当时学校存在着“官样职务”的关系,上下等级森严;其次是教师在课堂上只讲些枯燥无味的知识,而不管学生的思想与生活。这样的学校是培养不出实用的人才来的。他认为要改变这种现状,只有改革教育制度一条路可走,于是他写了一篇《办学意见述略》的文章,全面地讲述了他的教育主张。他说,他的办学方针是“以青年为友”。这个问题有两层意思:一是帮着他走路;二是注意到他的全生活。梁认为当时的一般学校只讲一点知识技能,而没有照顾到一个人的全生活(即生理、心理各方面)。因此,有必要改变这样的教育制度,而着眼于一个人的全生活,领着他去走人生大路。至于说到“自己求友”,那是彼此帮忙,共同学习,在人生的道路上前进。根据这一见解,他在该文里写道:“照我的意见,一学校的校长和教职员原应当是一班同学似的,彼此互相取益的私交近友,而不应当只是一种官样职务的关系,凑在一起。所谓办教育就是把我们这一朋友团去扩大他的范围。——进来一个学生即是这一朋友团内又添得一个朋友。我们自己走路,同时又引着新进的朋友走路,一学校即是一伙人彼此扶持走路的团体。故尔,我们办学实是感于亲师取友的必要,而想聚拢一班朋友同处共学,不独造就学生,还要自己造就自己。”最后他又说:“这样办去,究竟办好办不好不敢知,不过我们决意要试着做,想从这里替教育界打出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