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述论教育的文章发表后,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山东教育界的一些人士,如王鸣一等人便约他到山东去办学。因此,1924年夏天,他和一些朋友到山东曹州办学,希望在那里实现自己的理想和办学主张。此行原定计划是想以曹州中学(初级中学)为基地创办高中,收新生100名,为将来办曲阜大学的预科做准备。其次,新生入学后,学费与膳宿费,可以自选择“纳费或不纳费,纳费或多或少,一视学生家境如何而自己乐输”。对于教师的要求,他说:要能与学生打成一片,“自起居游息,以讫工作读书,常常都是大家同在一起的”,如果说只凑合几个东西方留学回国的先生便算教,殊嫌无聊。梁的上述计划,虽说是好,但由于当时曹州地方军阀(直系)内部纷争,一派支持冯玉祥国民军,一派支持曹锟、吴佩孚而起了战争。而此事又牵涉到梁的友人,因此不到半年的时间,学校停办,梁的这个美好梦想破灭了。
1925年春,梁不得已又回到了北京,住在西郊清华园时,深有所悔,于是作三年不出之计,谢绝各方来聘,在家闭门读书并整理其父遗稿。后来将此稿编印成《桂林梁先生遗书》公诸于世,并作《思亲记》一文记其成书之经过。同年,因有几位曹州高中学生来到,故又从乡下搬进城,在什刹海赁房而居。师生在一起互勉共学,每天清晨即起,举行朝会,坐而论道,生活倒也十分愉快。他在《朝会的来历及其意义》一文里说:“在北平师生共约10人,我们在什刹海租了一所小房子共同居住,朝会自那时就很认真去做,大家共勉互进,讲求策励,在冬天尤为认真,天将明未明时,大家起来后在月台上团坐,疏星残月,悠悬空际,山河大地,皆在静默,唯闻更鸡喔喔作啼。此情此景,最易令人兴起,特别地感觉心地清明兴奋静寂,觉得世人都在睡梦中,我独清醒,若益感到自身责任之重大。在我们团坐时,都静默着,一点声息皆无,静默真是如何有意思啊!这样静默有时很长,最后亦不一定要讲话,即讲话也讲得很少,无论说话与否,都觉得很有意义,我们就是在这时候反省自己,只要能兴奋反省,就是我们生命中最可宝贵的一刹那。”梁运用“朝会”这种形式来教育学生,培养他们的朝气,同时也锻炼自己,使之能达到儒家对人生乐观向上的追求与理想。这套办法,梁认为很有效果,后来他在办乡村教育过程中,把它列为学则一直坚持着,并有所改进。由他来进行讲话,其内容多是有关治学、养身、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问题。今天这些问题及当时的情境,我们还可从其《朝会》一书中看到。
1926年春,梁漱溟率其学生在京拜访了刚从外地来京的美国学者卫中(西琴)。数年前梁在太原曾会晤过他,对其学术思想及教育主张十分钦佩,这次重逢,甚为欢快。后来他们同住在颐和园附近的大有庄,大约一年多的时间。在这期间,梁曾在《燕京社会学界杂志》发表《介绍卫中先生的学说》一文,阐述他对卫氏学术思想的认识。他说:“据我所知卫先生原是德国人,后改入美国籍,1913年到中国来,至今已有十几年工夫,其精力皆用在他的教育理想的企图上。他的事业除在山西太原办过六七年的教育外,多是向社会抒发他的学说,其他未做旁的事。”并称:我从不肯随便乱恭维人,但我可以郑重地说,卫先生是他自己书里常说的“大人物”。所谓大人物便是特别富有力量、爱自己有活动的人(即罗素所谓有创造冲动)。他的脾气举止是有些为社会一般平常人不了解的地方。因此有人说他是骗子,又有人说他是疯子。卫先生常说大人物每每是生前为众人所摈弃,而在死后又被推崇,乃至为之立铜像建庙宇的人物。接着他又从心理、教育、文化三个方面介绍了卫氏的学说。
第一,卫氏的心理与一般心理学不一样。他看人类心理只是一种力量,而这个力量便是指人类接受外界物质的刺激而达之于内(他称之为“感觉力”);又自内里精神发出活动以施于外的能力而言(此精神力亦叫做“心”)。他还认为“心理学应当是研究人力量的一种科学,寻出力量活动程度之间种种定律,而使人有他应有的”程度(如高、下、粗、细等)之活动。至于普通所讲的心理学,是不合乎卫氏之见解的。卫氏的心理学特别强调主观的能动性,即精神的力量。
第二,在教育学方面,他是以其心理学的理论为基础,宣称“其根本道理就是感觉应当上通于心,心应当下通于感觉,往复相通不要隔离”。所以他在山西太原所办的学校名称就叫做“大通学校”。他认为,感觉不离心,其活动可以进于顺的细的软的,即粗野暴乱的反面,而举止态度温文尔雅;心不离感觉,其活动不离实际,而清楚明白确切,自能发现真理而有真正学问。卫氏常说,中国此刻办教育最要紧的是求“一个常常与感觉有关系的心,常常不昏的心,常常往实用方面走的心”。讲到这里,梁着重介绍说,这实用二字是应当注意的。卫先生常自名其教育为“实用教育”,但他的实用主张,却与一般论者不同,他特别强调心的作用,称“有力量的人自己卖力气而对于世界一无所取;没有力量的人常常想要东西而不爱做事”。这些便是卫氏的教育理论及其办学主张。
第三,关于文化问题,卫氏虽是西方人,但他对西方文化并不感兴趣,相反对中国文化却非常有感情,因此来到中国。他到中国后所见到的,并非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好,于是感到失望。他新到上海时,看见中国人用的西洋风琴和住的洋楼房,是他顶大的仇人,他真是恨极了,所以在那时发的议论多是叹息、痛恨中国人轻弃固有文明,而盲目模仿粗野的西洋。这是他学初未曾想象到的。在卫氏看来,出现这种状况,就是自己完全空虚之证明。要改变这种情况,就得从头做起,把衰败的身体调养好,振作精神,积蓄力量,培养创造活力,即科学头脑,这样才能向科学及工业生产方面去努力。为达此目的,应该赶紧想个办法,挽救这种危局。于是,他提出办教育是个很好的办法。他说:“中国今日一切事没有办法,都是从唯一的原因来的——中国人力量衰败。只有认定养起中国人的活力之一途而急起图之,庶乎一切事业才有希望。”要复兴中国文化,得从教育着手。卫西琴上述的理想与实践,后来对梁漱溟产生了很大影响。
1926年,梁写了《人心与人生自序》一文,于次年1月8日在北平《晨报》发表。在这篇文章里,他阐述了研究孔子的心得:应该从心理学去下工夫,方能得其真义。他说:“我们应当知道,凡是一个伦理学派或一个伦理思想家,都有他的一种心理学为基础。……儒家是一个大的伦理学派,孔子所说的许多话都是伦理学上的话,这是很明显的。那么,孔子必有他的人类心理观,而所有他说的许多话都是或隐或显地指着那个而说,或远或近地根据着那个而说,这是一定的。如果我们不能寻得出孔子的这套心理学来,则我们去讲孔子,即是无头无脑地讲空话。”上述这种见解,显然是受卫氏(西琴)心理学之影响所致。其次,在这篇文章里梁还宣布了他的讲学计划。略谓:他已接受北京学术讲演会与北京大学哲学系同学会的邀请,准备在这个寒假里作系统的讲演,题目就是上述“人心与人生”。准备讲20次,讲稿将来编订。该书《序言》先刊布出来,其目的是“使人略知道讲题的来由而已”。
这时,梁的生活很困难,已经到了长年坐食,有债无粮,不好再向下延拖的时候了。因此,梁与邀请单位提出征收听讲费一事,以资贴补。后来对方经过会商,表示同意。(此事,在笔者与他谈到我国改革开放后,出现了一些单位在举行学术报告时有征收听讲费的情况,并以此为新闻告诉他。他说这些事不新鲜。过去他在北京作学术讲演时,就实行过了。说此话时,其神情显得很得意似的。)关于这次学术演讲,因故未能坚持下去,大约讲了一个来月便结束了,然而却积累了一部分讲义。后来它经过梁不断扩充整理,到1984年才公开出版,书名为《人心与人生》。
救国必须走“乡村自治”的道路
梁漱溟虽然在京郊闭门读书,但对国家时局还是很关注的,而且还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和主张。正因为如此,李济深、陈铭枢、张难先等人于1925年邀请他南下广州共商国是。然而,他对当时的局势还未有意见,故未能成行。到了1927年,根据他的观察,对多年来困扰他的民族前途问题,悟出了一些道理。这个道理是什么呢?简而言之,便是要“否认一切西洋把戏,相信我们自有立国之道”。这便是他的文化观念在政治上的表现。由于他有了定见,因此,同年5月他应李济深等人前年之约到了广州。李济深时任国民革命军的总参谋长,兼后方留守总司令及第四军军长。他与梁漱溟过去在北京早已认识,而且交往甚密。所以两人见面时,梁便问道:“你看现在中国顶要紧的事是什么?”李很持重地回答说:“现在最要紧的是统一,建立一个有力的政府。”梁又问:“怎样才能统一呢?”李说:“我是军人,在我们军人而言,其实就是要军人都拥护政府。这所谓政府自然是党的政府,非个人的。”梁听了冷然地说:“国家是不能统一的,党是没有前途的,凡你所希望的都是做不到的。”李听了以后,感到出乎意外,无言以对。后来梁回忆说:“当时我南游之意,实没有想去发表自己的政见和主张,因为那时正是中国国民党处在兴旺发达的时期,岂能容得别人有异样的言论。我在广州只住了一周便去乡间歇暑去了。”
梁、李二人这次见面,关于时局的谈话,彼此没有达成共识,但李对梁的学识与为人,还是敬重的,故电请南方国民政府发表他为广东省政府委员。梁则认为既不合时宜,又无轻就之理,于是坚辞不去上任。这年年底,李济深再次请梁出山,向他请教政治方略。梁到广州后与李进行彻夜长谈。梁很坦率地对李说:“中国在最近的将来,不能不是一些分裂的小局面,而在每个小局面中,大权仍然是集中在个人手里。我期望你能替中国民族在政治上、经济上开出一条路来。”李听后不甚了然,便问如何开这条路。梁坚定不移地回答说:“这条路就是我所谓的‘乡治’”。紧接着梁对自己的上述主张作了一番讲解,大意是:宪政应以地方自治为基础,而地方自治又应由基层乡村自治入手,即从乡村自治入手,改造旧中国,建立新中国。李济深听了讲解后表示同意,便请他在广东试办“乡治”,并委任他为广东省建设委员会委员,兼省立一中校长等职。
1928年,他在广州开办乡治讲习所,分10个题目讲述,听众千余人。是时梁的思想,仍不出英国式的宪政范围,但有鉴于英国式宪政在中国往往流于一纸空文,于是他便竭力主张从地方自治入手,将地方的政治、经济、文化诸方面结合起来,搞成一个自治体,即上述的所谓“乡治”是也。但如何把理想变为现实,这时他心中还没有什么底细。为了办好“乡治”,这年春天他到南京,参观了平民教育家陶行知在乡下创办的“晓庄乡村师范学校”。这所学校是陶与东南大学教授赵叔愚等人创造的,校址在南京北郊劳山脚下的一个小乡村,原名晓庄。该校初建时一无所有,全校师生不过数十人,在校长陶行知的带领下,用自己的双手在荒地上盖起教室、图书馆、办公室、大礼堂等等,应有尽有,显示出“自立更生”的高贵精神。学校的办学方针是“教学做合一”:事情怎样做,就怎样学,怎样学就怎样做。其目标是要培养乡村儿童和民众教师。一方面是能够教导儿童,办一所良好的乡村小学校;另一方面是能够辅导民众,将他们自己所办的学校成为改造乡村社会的中心。上述这些办法和精神,对梁的教育思想产生了巨大影响。他返回广州后,即在省立一中向全校师生作报告,介绍他参观的印象与感想。他说:“晓庄学校有三点很合于我的意思的:(一)有合于教育道理;(二)有合于人生道理;(三)注重农村问题。”接着他分别作了解释,并介绍了晓庄学校的教学与生活情形。他说:“该校在开办时,没有房子住,就在山下立起三五顶帐幕,几个人对着帐幕升起旗子来,就举行开学典礼。后来人渐多才分投到附近农家去住。现在因为校舍不够,还有住在农家的。他的用意在使学生能和农民一般吃苦,并且深知农民问题,所以他们的生活都很平民化,穿短衣服,时常光着脚如同农夫一般。校长常说他们要有三种打破:一是打破课程与生活的分离隔阂;二是打破教师与学生的分离隔阂;三是打破学校与社会的分离隔阂。”上述这些,梁认为至少有两种好处:一是能培养学生的能力,使他们得到真学问,改变城市教育的那种师生分作两级,治者与被治者,脱离社会生活的弊病。二是有合理的生活。生活平民化,改变城市教育中那种无能力又不平民化,不能做事又要享受贵族生活的坏习惯。基于这种认识,他想在广东省立一中推行晓庄学校的办学原则和方法,改造学校,并为理想中的“乡治”寻找门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