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肯定还会再来,可没想到这么快。”女子站在门口,依然是那副装束。我真的感觉奇怪,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我问自己,你再次前来两藏,是为了唐卡,还是为了这个女人?
“一周前,你从我这里请去两尊菩萨。我不知道现在它们的结局如何?
而且,真是很可笑,这几天我心里竟然一直放不下这个问题。”女人左手掌心,托一枚精致八巧的紫砂壶,右手食指按着壶盖,将第一道水哗哗倒出。这么做着的时候,眼睛却并不看我。
“你不妨猜一猜。”
我却看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发出带有勾引和挑逗前兆的信息。
“如果我没猜错,那幅止唐发挥了它的作用。跟你一起来的那位女作家,暂时不会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了。深陷其中的男男女女,可贵之处就是适可而止。再说,你们男人做这个向来是很有一套的。那幅国唐,依我看,与你的愿望好像大相违背。”
我差一点要站起来。我被一个女人的目光,或者话语,剥光了衣服。
唐卡,唐卡,神秘的唐卡。
“你进来的时候,我注视你的眼睛足足有五秒钟。于是我得到了一切。”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
一个身着藏袍满头银丝的女人,正匍匐在地,双手朝前,贴着大地,冲着布达拉宫的方向,站起来,再次匍匐在地。
“她会从我这里,请走一幅唐卡。”
女人也向外看一限。
我突然对自己产生了厌恶感。
“内地很多男人来,都用你刚才那样的目光看过我。对此,我已经很习惯了。”女人轻轻递过一个带有金色缂丝图案的茶碗,“上次你心神不定,来去匆匆。其实很多东西,还没仔细跟你讲解。比如你那两幅唐卡,都是请圣僧开过光的。如果你仔细看,会在背面的一个角落发现一些藏文。我以为你会打电话来询问那文字的意思。看来你没注意到。”
“现在能告诉我吗?”我已经很清楚地看到我们之间的距离。
“有些东西,别人告诉你和你自己发现甚至领悟,意义完全不同。其实,我倒很高兴看到,你选择了止唐送给那个女人,而把国唐送给你的夫人。”
这个女人,她洞悉一切!
“人的一举一动,都会透露出无数的信息。这个世界上没有神秘之处。”
“你还觉察到了什么?”我居然仍想试探。我得承认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挑战。刚才那丝羞愧感又消失了。
“你跟我来。”她立起身来,走向另一个房间。
那是个纷乱的房间。丝毫没带给我在挂满唐卡的屋子里的那种感受。
到处堆积着杂乱无章的制作唐卡的材料。显然,这是绘制唐卡的工作室。
“你看,这像不像我们的生活本质。你是画家,该懂得这一点。我到过很多画家的画室,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这和君子远庖厨,似有异曲同工之处。你眼中美丽神秘的唐卡,其实不过是这些寻常材料的组合物。毕加索用牛角、自行车车柄等等触手可及的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就拼成抽象的极具艺术美感的东西。所以,艺术是在一个人心中的。你看到的唐卡,跟你心里的唐卡完全不一样。我们的生活其实也是如此,表面和内心流动的永远不同,有时甚至截然相反。”
这番话,让我的内心再次趋向清澈。
“你看,这幅半成品。你觉得它有何不同?”
一幅浅黄色针织背景画布,表层粘贴了一部分美丽的图案。那图案是用五颜六色的丝线织成的,看上去像是裙裾的一角。
“这粘贴上的图案,分为两层。底层是丝质缎纹,五彩斑斓的丝线是穿插在缎纹之上的。这是织锦唐卡的一种方法,叫堆绣。”
我点着头:“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
“其实,那底层的背景画布和缎纹,才是一个人真正的依托地。如果没有那些,这些丝线再美,也只能处于悬浮状态,没有着落。我可以试着解释一下你刚进来时的眼神。你想把我变成你生活里的缎纹。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我充其量只能是那缭绕在表层的丝线。我们只不过是凭借着因缘,才遇到一起。我们之间,你和所有女人之间的故事,都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堆绣。”
不知何时,天色暗下来。房外的廊檐上,亮起了四角灯。
我们走进一家不算宽敞但颇为优雅的酒吧。她似乎是这里的常客,用藏语跟一个小伙子微笑着打招呼。整个过程我都身心轻松。她喝了一点八宝青稞酒,脸庞红润。我则隔了窗口,望过去。巷子深处,有人用藏语唱歌。
我喝得不少。后来,我看着对面那张灿若桃花般的脸说:“此时,你很像我的亲妹妹。”
那个清晨,我在同一家旅馆的同一个房间独自醒来。在那一段时间里,我还没有像那个夜晚一样,睡得那么踏实。我站到窗前。此时的布达拉宫清澄洁净。我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我说:“亲爱的,我现在身无分文。所以这次叵家,我不会带给你任何礼物。”
半天过后,一个慵懒的声音传过来:“需要我去银行,为你打上买邮票的钱吗?”我说:“不需要。我想我能找到回家的路。”
就在出租车的玻璃窗摇下来的时候,我收到一条短信:“把那幅止唐给我寄来吧。”我删除了那条信息。
在我眼中,已无唐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