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儒构,名字实是雅致,但人却长得五大三粗,颇有点名实不符。在被入叫作李游击之前,他是连云镇上李记铁铺的一个好把式。他锻造的铁器,钢火好,做工细,经久耐用,很受乡人喜欢。让人更为惊奇的是,他不单会做传统的铁具,而且善于制作精巧的器械,如鸟铳、管箭、弹花机等等。但镇上人都不叫他那儒雅的大名,而是直呼他为李铁匠。李儒构也总是乐呵呵地应答。因为在连云镇,“儒构”与“如狗”同音。
生意兴隆、小家殷实的李儒构李铁匠,缘何加入了游击队,镇上人都不甚清楚,只知镇里完小的方先生出入一段李记铁匠铺后,李儒构便将铺子关门了,之后很久不见人影,之后便有人发现他晚上与红军一道到镇上陈霸山、何保长等大户人家家里下粮。于是乡人再提李儒构时,就不敢唤李铁匠了,叫作李游击。
方先生其实是连云镇游击大队的大队长。在队里,他叫李铁匠为李儒构同志。李铁匠听了,一面为自己是同志了而高兴,一面又为自己那丑名而别扭。他大声对方先生说:“队长,我那名字不好听,以后同志们就叫我李游击吧,反正连云镇的人都是这么叫的!”方先生和队员们听后,都哈哈大笑,笑罢,方先生一本正经地说:“好的,李游击同志!”
李游击很快便成为连云镇游击大队的骨干,颇受方先生赏识。三一年秋,方先生奉组织命令,带领部分游击队员,编入傅秋涛部,开赴皖南。
临行,方先生跟李游击长谈了半夜,走时,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短枪,庄重地交给李游击说:“我走后,连云镇游击队余部就由你领导,队里没有火枪,这唯一的一把短枪就交给你,希望你发挥出它的作用,并妥善保管。”
李游击“啪”地立正,响亮地回答:“保证不负组织重托!”
方先生他们开赴皖南后,李游击带领队员们坚持斗争,弄得何保长很不安宁,于是纠集镇上保安大队,进山清剿。保安队有十几条长枪,在山里转了好几天,就是不见李游击他们的身影,正想回撤,对面山头忽然响起了枪声,循声追去,枪声又在对面山头响起,再追,又在这边山头响起。几个来回,保安队个个筋疲力尽,刚坐下休息顷刻,“啪啪”两声脆响,两个兄弟便搁倒了。保安队员大骇,赶紧逃回镇上,向何保长报告说:“游击队枪太多,我们斗不过。”何保长大怒说:“草包,游击队只有李儒构一条短枪,他只不过是跑得快而已!”何保长又咬着牙说:“李儒构,你真是跑得像一条狗,看我怎么收拾你!”
之后何保长又数次组织兵力围剿李游击,均未果。何保长看到硬的不行,便来软的。他托镇上德高望重的杨老夫子带话给李游击,只要他交出短枪,不再参加游击队,他便不计前嫌。其时革命正处于低潮,李游击派出与方先生联系的人,出去很久了还无消息,他也弄不懂这游击还要打多久,加上离家久了,很怀念先前的那段平和日子,另外又有杨老夫子担保说何保长一定守信,李游击的心便动了。他考虑了几晚,之后托人带话给杨老夫子,说愿意交枪,时间定在八月十五。
过了半个月便是八月十五。这天,李游击提了一个油纸包,独自一人晃晃悠悠地来到保公所,何保长和杨老夫子早就端坐等他了。看了李游击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和乱草般的头发,何保长摇着肥肥的脑袋说:“儒构,你这是何苦啊!”李游击说:“保长,我真不想再干了,以前多有得罪,今天我把枪交出来,还回镇上开铁铺,希望你今后别为难我。”何保长打着哈哈,指指杨老夫子说:“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他么?”李游击便把油纸包递给了何保长。何保长掂了掂,又解开包,看到真是一枝短枪,不由一声冷笑,猛然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准李游击说:“杂种,老子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李游击慌忙转身就跑,何保长的枪随之响起,但只打中李游击的右肩,是杨老夫子拉住了何保长的手。何保长忙叫保丁追赶,但捂着肩头的李游击,转眼便跑得无踪无影了——李游击果然了得,跑得比狗都快。
然而,连云镇上的人从此都不叫他李游击了,叫李如狗,有人甚至说,这家伙,狗都不如呢!
逃进连云山的李如狗,伤好后既不敢回镇上开铁铺,又不敢回游击队,于是就成了一名独匪,抢富家的,也抢苦人的,但有一条,他从不伤人。
后来就解放了,李如狗因没有命案,未被处决,只成了专制对象。干部造花名册时,问他姓名,李如狗说,叫李游击。干部斥曰:你还配叫游击!李如狗很尴尬,过一会儿说,那就叫李儒构,儒雅的儒,构造的构。
干部说,呸,还儒雅,就叫如狗吧!李如狗赶紧点头称是。
专制对象李如狗某天在修公路做苦力时,干部们拥着一名大干部过来,李如狗一看,这不是方先生吗?正想躲,方先生已发现他了,大喊:
“李游击同志,忙啊!”陪同干部介绍说:“方专员,这李如狗是叛徒,把游击队的枪都交给何保长了。”方专员仍然微笑着握住李如狗的手,说:
“游击同志,怎么回事啊?”重又听到叫同志,李如狗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握住方先生的手,愧疚地说:“队长,我辜负了您,但枪我还保存着。”接着他便像孩子见到娘似的诉说了心里的委屈,原来当时游击队员们生活艰难,常常一天吃不上一顿饭,李游击觉得与其如此拖死,莫如先答应何保长的要求,待时机到来再起事。于是凭自己过硬的打铁手艺,打制了一把打不响的短枪,交给了何保长。真枪他埋藏在连云山里。方专员听了,伤感地说:“游击同志,当时我们在皖南也一样难啊!”李如狗于是嘤嘤地哭起来。
后来李如狗就进山把枪挖出来了,枪身上的油,还漉漉的湿。方专员问李如狗有什么要求没有,李如狗说:“我是罪人,当了土匪,不敢有什么要求,只一点,求您将我的名字改过来。”方专员静思了一下,微笑着说:“好的,李游击同志!”
李游击高寿,活了八十又三,死后葬连云山,墓碑上书:李游击同志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