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子方只怕是湘东山区最后的一个捡坟匠了。
捡坟是湘东山区特有的一项事体。人死下葬后,过个七年八年的,后代就要请来捡坟匠,掘开墓冢,将死者的骨殖一根根清捡出,装进一密封性能极好被敬称为“金坛”的瓦瓮中,做上几天法事超度后,再择良辰吉日,美穴佳地,刻碑筑墓重新埋葬。捡坟这活,说来是既简单又难为。说它简单,是只需把坟中的骨块剔去泥土后扔入“金坛”就成;说它难为,主要是心理上的难为,捡坟是山区一份下贱肮脏的职业,捡坟匠捡完骨头后在主家就餐,是连正席都不能人的,只能独坐一桌,因而有后代的人,说啥也不去干这行当。做捡坟匠的人,多为无偶无后生活穷窘者。
吕子方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三十岁仍未讨进老婆后,他就决意做一辈子的捡坟匠了。做捡坟匠下贱是下贱,但无需拜师,且较为实惠——捡一次坟,主家要送谢一担答的钱,碰上运气好,还能夹带一些陪葬的金银珠宝。吕子方想,干这活总比饿死要强啊,肚子都顾不上,面子还有什么用呢?
吕子方是一个细致的人,为人捡坟,他总是先用纱布把骨块擦拭得黄黄亮亮,放到自带的一个大竹筛里,待全部捡完后,再清点数目,如合206数,则小心地倒入“金坛”密封,少了,则细细地找寻。主家不在旁时,他也一个样。慢慢地,吕子方的忠实和负责就传遍了山区,赢得了不少的主顾,到解放时,他已成为湘东有名的捡坟匠了。
吕子方捡完坟后,照例是只能吃独席的,他对此并不介意,眯着眼睛饮着酒儿,吃得有滋有味。只是吃罢,总要说一声:东家,打包。旁人就笑:子方先生,是带回给柳如吃的吧?吕子方笑笑,不答。
柳如是吕子方的邻居,丈夫早死,带着一个叫听涛的小男孩过活,日子过得艰难。吕子方常帮柳如挑水担粪做些什么的,柳如很是感谢子方,说,大兄弟,这些年可多亏了你呢。吕子方说,咱们两家老鼠都共养着,还说这话做啥。柳如想了想,说,你还是成个家吧,总不能捡一辈子的骨头啊?吕子方捏了一下柳如的脸,嬉笑着说,那就在咱共用的这堵墙上开一个门吧,两家并作一家不就成了!柳如打开吕子方的手,说,开个门也行,只是有一条你要依我。吕子方忙说,别说一条,十条都行。柳如说,那好吧,你从今往后别再做捡坟匠了,这活丢人啊!吕子方听后却不做声。柳如说,你说话呀。吕子方这才吞吞吐吐说,柳如,我不捡坟了,咱们今后吃啥用啥啊!柳如说,你帮人捡坟都十几年了,就没点积蓄?再说,你总该藏了些金银珠宝吧。子方说,积蓄倒有些,可坐吃会山空的,至于珠宝,连云山里谁不知我吕子方是个忠实人,坟里捡了我都还了主家的。柳如叹口气,说,你要做捡坟匠,就别想娶我。吕子方笑着说,娶不娶一个样儿呢,咱们现在这样不也挺好么。
吕子方仍是做他的捡坟匠,柳如带着听涛,仍是做吕子方的邻居,仍是吃吕子方带回的菜肴,用吕子方的钱财。吕子方捡坟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到六十年代时,吕子方居然还悟出了接骨的技巧,他只需用手一摸,就知骨头伤在哪里,几下一捏,便复好如初了。这是他摸捡几十年骨头的结果。此时听涛也大了,吕子方就把接骨术传授给了他。后来听涛被招进县医院,做了一名骨伤科医师。吕子方仍是留在乡间,做他的捡坟匠。
吕子方高寿,活了九十有三,临终前,嘴里不停地唤叫,柳如柳如……其时柳如已被听涛接住到了县城,但她隔些日子便要回来看看吕子方。这次回来,正好碰上子方行将远逝,她紧紧握住吕子方冰冷的手,老泪纵横。吕子方静静地看了柳如,突然抽出手,抖抖索索地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包袱,递给柳如说,这是我捡坟六十几年捡得的金银珠宝,我也没个亲人后代,就送给你吧。柳如接过,已泣不成声,呜咽着说,子方,你咋没亲人后代,其实,听涛就是你的亲生儿子呀!吕子方听了,甜甜地闭上了眼睛……
丧事是柳如主持的,下葬时,柳如把那小包袱原封未动地放入了吕子方的棺材中。
后来,吕子方的坟墓被人偷掘了,小包袱被盗去,吕子方的尸骨也被抛于荒野,一群饿狗团团围了,撕扯着,吠叫着。
后来,柳如也死了。
再后来,人们便看到听涛一家的手上脚上颈脖上,金光闪闪,一片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