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子之前,人在认识外界环境的基础上,已经开始探究自身,并且逐步对人有了一个模糊的总体印象。比如,晋灵公曾说:“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里所说的人,虽然还是在指人的个体,指每一个人,但已经有了相当大的普遍性,含有所有人的蕴意,指所有人中的每一个人。不过就一般认识水平而言,此时的探究具有三个特点:
其一,当时所说的人,大都是指人的个体或人的群体,一般是在探究此人如何,彼人如何;此种人如何,彼种人如何,还没有将人提高到类的高度,没有出现与其他物类划分界限的有关人的观念。
其二,当时探究人的目的,主要着眼于人的命运,着眼于人在与外部环境接触中的吉凶,还没有将人作为一个独立的研究对象,致力于人的本性、本质的研究。
其三,当时探究人,眼光往往局限在人世的范围之中,局限在人的行为、人的功业、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上,还没有将视野转向人的来源,更没有将视野投向人赖以生存的天地万物的源头。用现代人的语言说,也就是还没有从人的源头、宇宙的源头来考察人,还没有站在宇宙论的高度来考察人,甚至还没有产生宇宙的观念。
这三个特点说明,人作为一个类,还没有明确的自我意识。
这个意识是由老子唤醒的。
1.知人者智 自知者明
老子非常重视人的智慧,并用两个字来表述它:一个是“智”,一个是“明”。
在老子看来,人生在世自然而然就有智慧,而且也必须有智慧。因为人既然来到了世上,那就要生活;要生活就要与外界打交道,就要适应外界的变化,利用外界的事物;要适应外界的变化,利用外界的事物,那就要认识外界事物,把握外界事物变化的规律。而这就需要智慧。没有智慧就不能生存,更不可能发展。他说: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日静,是谓复命。复命日常,知常日明,不知常,妄作,凶。
大意是说:把自己的心境打扫得干干净净,干净到一丝杂念都没有的程度;让自己的心境平平静静,平静到一丝波澜都没有的程度。天下万物都在那里生死变化,我用这种毫无成见、毫无私情的眼光观察它们的来往反复。天下众物纷繁杂乱,但是最后都将回归自己的本根;回归本根也叫做人静,人静也叫做遵循变化的趋势,遵循变化的趋势是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懂得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就是明智。不懂得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违背规律胡作妄为,就会引起灾难。
这里谈到了达到智慧的方法,这就是虚心静观;这里谈到了达到智慧的标准,这就是懂得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这里谈到了之所以要有智慧的原因,这就是避免人生中的灾难。
这里还蕴含着一层意思,这就是人与万物的区别:人是有智者,是观察的主体;万物是无智者,是观察的客体。所以文中说“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不过老子并没有将观察的客体完全局限在外部世界上,他在对外部世界作了深刻的观察之后,又将目光折射回来,观察到了人自身。在他看来,人的智慧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是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另一部分则是对人自己的认识。他说: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大意是说:了解他人是一种智慧,而了解自己更是一种智慧;战胜他人表明自己有力量,而战胜自己则表明自己很强大。
在老子看来,了解他人和了解自己都是智慧,然而了解自己比了解他人更进了一步。
为什么这样说?
其一是因为了解自己要比了解他人难。之所以说难,那是因为自己看不到自己,自己想不到自己;而要看到自己,想到自己,就需要有更大的智慧,需要有以他人为鉴的能力。
这一点,战国时期的哲学家韩非用具体事例作了说明。
他说:
楚庄王欲伐越,杜子谏日:“王之伐越何也?”日:“政乱兵弱。”杜子日:“臣愚患之。智如目也,能见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见其睫。王之兵自败于秦、晋,丧地数百里,此兵之弱也。庄跻为盗于境内而吏不能禁,此政之乱也。王之弱乱非越之下也,而欲伐越,此智之如目也。”王乃止。故知之难,不在见人,在自见。
故日:“自见之谓明。”
楚庄王只看到越国朝政混乱、兵力薄弱,而看不到自己国家朝政混乱和兵力薄弱,因此想去讨伐越国。杜子认为这是不明智的,并且用眼睛只能看到外物而看不到自己为比喻,使楚庄王明白了自己的缺陷,停止了愚蠢的行动。韩非通过这个事例说明老子“自知者明”,并且下结论说:达到明智是很难的,之所以难,不是难在了解他人,而是难在了解自己。
其二是因为了解自己以具有自我意识为前提,而自我意识一旦产生,它就将会把人的智慧由个体自我意识引向类别自我意识。当人有了个体自我意识的时候,也就在人的头脑中树立起了一个自我的标的,形成了—个全新的认识目标;向着这个目标前进,就会在深入了解个体自我的基础上,逐步形成类别自我的意识。
2.执古之道御今之有
老子在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的时候,其中的“自”,还是指人的个体自我,指我这个人。不过老子没有将自己的眼光停留在个体的自我意识上,他在继续向前探索,使自我意识得到了升华。
比如他说:
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在这里,老子直接用了“我”字来表示自我。不过这里的“我”已经不是一般的个人自我,而上升成了群体的自我,它代表着一群人、一种人,亦即圣人。
圣人与常人有什么区别?老子作了描绘。他说: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在老子看来,圣人不同于常人的地方有两点:一是他“以百姓心为心”。也就是说,在他的身上凝结了众多人的共性。二是他“德善”、“德信”。也就是说,在他身上凝结的这种共性,不是一般的共性,而是人身上共有的优秀品德,是善的品德和信的品德。这两种品德,标志着人的本性和本质。由此看来,站在圣人的高度说,自我已经具有了人类代表的意义。
不过,在自我完全升华为人类自我的时候,也正是人将自己与其他物类并列起来的时候,也正是人寻找到了自己的源头,寻找到了自己源头的源头,寻找到了宇宙源头,并站在宇宙源头对自己进行观察的时候。
老子将宇宙之源称为“道”,将站在宇宙源头观察人、观察人世称为“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他说: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也就是说,能够知晓宇宙之源,能够站在宇宙的源头来观察现今的人世、现今的人,这才合乎事物的规律,这才能对现今的人世和现今的人有个透彻的认识。
为什么将宇宙之源称为“道”?为什么必须站在道的角度观察人?要理解这一问题,尚须继续顺着老子的思路往下走。
圣人的优秀品德、圣人的盖.性和信性是从哪里来的?老子还在继续探索,并给出了答案。他说
唯之与阿,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J乙之未孩,傈傈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皿琶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在这里,老子首先列举了圣人与常人的不同之处,其中包括:常人将人世视为节日的庆典,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高高兴兴,而我却淡淡泊泊,像一个未明的婴儿,混混沌沌;常人好像很富有,而我却像把什么东西都丢掉了一样,呆傻愚笨;常人聪明伶俐,而我却昏昏沉沉;常人目光犀利,而我却愣愣怔怔;常人都好像有什么新的发现,有什么新的收获,而我却一直顽固守旧,显得又古老又孤僻。
其次讲了我与众人不同的缘由。在老子看来,作为圣人的我,之所以与常人有如此多的不同之处,原因在于我的身上集中了人们共有的善性和信性,而我之所以拥有善性和信性,关键在于我“贵食母”。
什么叫做“贵食母”?
“贵食母”,就是注重遵照母体遗传给我的原本之生。
我的母体是什么?
在老子看来,也就是人类之本、人类之根。说的具体一些,就是创造出人来的自然环境,他称其为“天地”。
为什么是指天地而不是指某个人呢?
那就是因为,作为圣人的我,已经不再代表某一个个体的人了,而是代表出类拔萃的人,代表人类中的先进阶层,或者进一步说,它代表着人类。
在老子看来,人类是由天地产生的,所以以天地为母体。
他说: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其意是说,天下万物都有个开始,这个开始也就是天下万物的母体。这个母体不是别的,就是天地。在天地产生之前,宇宙浑然一体,无形无象,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所以称为“无名”;天地是宇宙中出现的第一对有形有象,可以用语言表达的东西,所以称为“有名”。
天地是万物的母体,人是万物中的一员,所以也以天地为母体。
人以天地为母体;人是万物中的一员。当认识到这两点的时候,当寻找到了自己的母体并将自己与万物并列起来的时候,也就是人对自己有了类别自我意识的时候。
不过老子还没有停止自己的探索,他仍在刨根究底,追寻人最终根源,追寻天地的母体。
在他看来,所谓母体,那一定与子体不同;如果相同的话,那也就是子体自身了,如何称得上是母体?
人的母体不是人,而是天地;天地的母体也不是天地,而是与天地根本不同的东西。
天地具有多种属性,而最根本的属性是有形有象,可以看见,可以听见,可以触及。按照母体与子体根本不同的逻辑推论,天地的母体肯定是一种无形无象的东西,看不见,听不见,摸不着。
有形有象,看得见、听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才能用语言来表述,天地的母体不是这样的东西,不能用语言来表述,所以称其为“无名”。有鉴于此,所以老子说:“无名天地之始”。
天地的母体不可用语言表述,没有名称,可是人们需要了解它,思考它,表达对它的感受和体晤,所以就不能不勉强给它起个名字。
有鉴于此,老子说:“吾不知其名,字之日道,强为之名日大。”
称其为“大”,那是因为它无形无象,无边无际,这比较好理解。为什么称其为“道”呢?那是因为,天地万物都是从它那里来的,最后又回归于它,它就好像是一条供天地万物来往的大道。
道是什么东西?
老子便说不来了。不是老子说不来,而是道自身不容再用语言来表达。如果非要对它有个交代的话,可以从两个方面来体悟:
其一,它无形无象,无声无色,混混冥冥,什么具体的样子也没有。所以老子又称其为“无”。
其二,它无意无识,无知无欲,自然存在,自然变化。所以老子说它无为、自然。
为了叙述上的方便,我们把“无形无象”、“自然无为”称为道的两大基本禀性,简称之为“本性”。
再往前推,道的母体是什么?
没有了,道就是宇宙的开端,不可能再往前推了。
为什么?
原因有二:
其一,因为道无边无际。无边无际,则无限广大;无限广大的东西是不可能由其他东西产生的,因为从空间上说,它就是一切,除了它之外,不可能再有其他东西的容身之所。
其二,因为道无终无始。无终无始,则无限长久;无限长久的东西是不可能由其他东西产生的,因为从时间上说,它就是老祖,在它之前不可能再有其他东西的存在时间。
到此,老子找到了人的本根,这就是道。
道是宇宙的开端,是人的始祖。人由道而生,最后又复归于道;人由无到有,最后又由有变无。
道是宇宙的开端,是人的渊薮。人从道那里得到禀赋,以道的本性为本性,以道的本性为自己的行为准则。
这就是老子得出的结论。他将自己的结论概括成了一段话,说: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日道,强为之名日大。大曰逝,逝日远,远日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其意是说:有一种东西是由混混茫茫的东西构成的,在天地生成之前它就存在了。听上去,它寂静无声;看上去,它茫然无形。自己独立地在那里存在着,永远也不会消失;周而复始地回旋着,永远也不会停息;我们可以将它当做天地的母体,因为天地人物都是由它产生的。我不知道它的名号是什么,给它起个字,称其为“道”;勉强给它起个名号,可以称其为“大”。因为它很大很大,所以由它的这里到它的那里,无边无际;因为它无边无际,所以可以延伸到遥远的至极;因为它延伸到了遥远之至极,所以就会向回返转。由此我们可以对宇宙的状况作这样的概括:道大,天大,地大,人也大;在宇宙这个大的领域中,有四种最大的东西,而人就是其中之一。因为天地是由道产生的,人是由天地产生的,天地的禀性是道赋予的,人的禀性又是天地赋予的,所以人按照天地的运行准则行事,而天地则按照道的变化准则运行;因为道是在那里自然而然变化的,所以道的变化准则是依照自然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