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说的人,已经十分明确了,他不但与万物中的他物相并列,而且与他的母体天地相并列,与他的祖体大道相并列,被放在了万物之上,列为宇宙之中的四大之一。由此可见,他已经不再是指人的个体,也不再是指人的群体,而是指人的总体,指由这一总体体现的一个类别。它是一个高度抽象、高度概括的概念,是在人类与其他物类的类别分界的高度上使用的概念,是一个类概念。这一概念的提出,是人类自我意识产生的标志,是人作为一个物类进行自我探索的前提,更是人对自我本性、自我本质、自我价值探索的前提,是从本质上理解人生和解决人生问题的前提。
这里在谈人的时候,已经超越了人的自身,追溯到了人类的母体;不但追溯到了人类的母体,而且追溯到了人类母体的母体。也就是说,站在了宇宙之巅来观察人所处的时空位置,将对人的研究和观察放在了宇宙学说的指导之下。
这里在谈人的时候,已经不再局限于人的本身,而是从人与他的母体的关系上,从人与他所处的宇宙环境的关系上来讨论。
认为人是天地的产物,而天地是道的产物,所以人的禀性在本质上与天地一样,与道一样,要认识人的禀性,就要认识天地的禀性,就要认识道的禀性;道的禀性是自然而然,天地的禀性源于道,也是自然而然,人的禀性源于天地和道,所以也是自然而然。
由此我们可以说:
老子在中国第一次提出有关宇宙的观念,并给它起了一个名称,这就是“域”;第一次从宇宙之中选择出了四个大类,其中包括宇宙源头的道,人类借以生存的天和地,还有人自己;第一次将人作为一个独立的类展示在人的眼前,唤醒了人的自我意识;第一次站在宇宙的源头来观察人,探索人类自我,以此来确定人的基本特性和行为准则。
由此,在中国,人的智能开发史翻开了新的一页,这就是以寻根溯本的方法求自我。
三老庄之学的求我之路
老子追溯到了人类源头的源头,找到了看待人类自我、分析人类自我的准绳,这就是“道”。
由此,老子、庄子及老庄后学在观察自我、对待人生的时候,都遵从着一条基本的思路:按照老子的话说,这就是“唯道是从”;按照庄子的话说,这就是“以道观之”;按照王弼的话说,这就是“守母存子”;按照郭象的话说,这就是“人之因天”。将老庄的这种思维方式翻译成现代汉语,这就是以宇宙论为指导。
1.唯道是从以道观之
老子把大道视为衡量一切事物本性的准绳,也视为衡量人之本性的准绳,所以在前面的引文中曾说:“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这是以大道为起点来规范人。反过来说,以人为起点又如何?人作为一个主动者又如何?老子出于同样的思路说:
孔德之容,唯道是从。
所谓“孔德之容”,就是最大的德性。所谓最大的德性,也就是最主要的最本质的禀性,也就是人的本性。在老子看来,人的本性不是别的,就是遵从大道而行。遵从大道而行,也就是以大道为准绳,以大道的本性为本}生。换句话也就是说,是不是遵行大道,是验证是不是合乎人之本性的试金石。
由此,他又说: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彩,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夸。非道也哉!
意思是说:假如我是有智慧的,我就一定遵循大道而行,唯恐脱离了大道。可是那些达官贵族却不懂得这一点。大道明明是很平坦的,可他们偏偏好走那些坎坷小路,结果把天下搞得一团糟。朝政衰败了,田地荒芜了,仓库空虚了,可是他们还在穿好的,吃好的,佩带着利剑在人们面前耀武扬威,这可真是一帮强盗的头子。完全不合乎大道的要求。
庄子生活在战国时期,比老子晚大约二百多年。当时诸侯征战,天下大乱,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没有安生栖身之所。
鉴于世道的昏乱,庄子隐居不出,谢绝了楚威王的高禄聘请,一生潜心学问,没有做官。
庄子遵循老子的思路,提出了“以道观之”的命题,主张从大道的高度观察人世,观察人,由此决定人的行为举止。
他讲了一个寓言故事,说黄河之神名为河伯,他原本认为自己很大,很了不起,后来到了北海,见到了北海之阔,才认识到自己很渺小,于是对北海之神很是尊敬。北海之神名为北海若。
河伯向北海若请教如何做人、如何行动。北海若向他讲了一番道理,其中就谈到了决定人的行为的思维方法,这就是“以道观之”。
北海若说:
以道观之,何责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大意是说:站在道的角度来观察,哪有什么贵,哪有什么贱呢?所谓贵贱,不过是用相反的东西衬托出来的而已;不要把你的头脑局限在贵与贱的区别上,否则的话,就会与大道相抵触。
站在道的角度来观察,哪有什么少,哪有什么多呢?多的可以变为少,少的可以变为多,相互更迭,没有定论;不要把你的行为固着在一个方面,否则的话,就会与大道相错落。
说起那个大道呀,严肃得像是一国之君,从不照顾私人情分;超脱得像是社庙之神,降福于人从不偏心;胸怀博大像是四方无边无际,内心从来没有隔阂、猜忌。它包容万物,说不上有谁受到了特殊的待承而又有谁没有受到护佑,这就是无偏无向;万物在它面前都是一样的,没有哪个是短,哪个是长。
道没有终也没有始,物却有生也有死,所以不要矜持自己的一时成功;事物都是一会儿空虚,~会儿满盈,没有固定不变的准l生。年月不能由人推着快走,时间不能被人拉住不行;事物总是一会儿兴盛,一会儿衰败,到了终点就又从头开始。
懂得了上面的这些道理,才有可能谈论宇宙的奥妙,才有可能谈论万物的道理。事物从产生开始,就像是在飞跑,就像是在奔驰,没有一时不变化,没有一刻不移动。用不着考虑做什么呀,不做什么呀,实际上它们本来就在那里自然而然地变化。
这里涉及到庄子有关人生的具体观点,对此我们留待后面几章再来分析。这里所要说的只是庄子用以衡量人的一种方法,这就是以大道为准绳,站在大道的角度来观察。
有鉴于此,庄子将大道作为人的师表,称为“吾师”。比如他说:
吾师乎!吾师乎!整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故日:“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
故日:“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文中所谓“天乐”,就内涵而言,是顺应天然而得到的快乐;就外延而言,包含着两层意思:一层是指“道”自身所处的境界。道没有意识j所以它毁坏万物却不认为自己暴戾;施惠于万世却不认为自己仁慈,比上古还老却不认为自己长寿,覆载着天地、造就了众形却不认为自己手巧,一切对它来说都是自然而然的,得之不喜,失之不忧。庄子将这种自然而然的境界称为“天乐”。另一层是指“圣人”所处的境界。圣人是大道的体悟者,一切遵循大道的本性行事,大道自然而然,所以圣人也自然而然,不以人怨而怨,不以鬼责为责,无忧无虑,所以庄子说,“天乐”是圣人之心。
文中所谓“吾师”,是指人类自我的师表,即大道。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作为人类的我,一切行为都以大道为师表,大道是自然而然的,我也是自然而然的;大道是虚空寂静的,我的心境也是虚空寂静的。
我的代表是圣人。圣人是体悟大道的人,是“知天乐者”,所以他遵循大道而行:活着的时候顺应着天然行动,“其生也天行”;死了之后则随着万物的变化而自然变化,“其死也物化”。
汉代著名的道家学者严君平,将老庄以道为自我宗祖、以道为自我准绳的思维方法作了简明的概括。他说:
我性之所禀为我者,道德也;其所假而生者,神明也;其所因而成者,太和也;其所托而形者,天地也。凡此数者,然我而我不能然也。故,法象莫崇乎道德,稽式莫高乎神明,表仪莫广乎太和,著明莫大乎天地。
其中的“道德”、“神明”、“太和”,是天地生成之前“道”在不同演化时期的称谓。
“然我而我不能然”,是说它们使我变成了我这个样子,而我却不能使它们变成它们那个样子。
“法象”、“稽式”、“表仪”,都是标准、样式、原则、典范的意思。
“著明”,字面上是鲜亮之意,而蕴意也是标准、样式、原则、典范之意;因其鲜亮,所以成了人类仿效的榜样。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作为人类,我之所以出现,所凭借的是道德、神明、太和、天地:道德赋予了我本性,神明赋予了我生命,太和赋予了我和谐,天地赋予了我身形。它们都是造就我而不是我所能造就的东西。正因为如此,所以我的一切行为都在遵循着道德、神明、太和、天地。以道德作为行为的最高准则,以神明作为行为的最高典范,以太和作为行为的最高范式,以天地作为行为的最高楷模。
这里包含着两层意思:其一是我是由道德、神明、太和、天地产生的;其二是我遵循着道德、神明、太和、天地的本性,行动。
2.守母存子人之因天
魏晋时期,道家发展到了一个特殊时期,学界称之为玄学,又称之为本因论。
玄学,主要是就其研究对象而说的。这时期的道家以《老子》、《庄子》和《周易》为研究对象,由于这三部著作神奥玄妙,所以称为“三玄”。由此研究“三玄”的道家便有了“玄学”之称。
本因论,主要是就其学说特点而说的。这一时期,道家的宇宙学说有了深入的发展。如果说老子在创立宇宙学说时,注意力主要放在了宇宙的起源上,那么,这一时期的宇宙学说,注意力则主要放在了宇宙的根据和凭借上。所谓宇宙的凭借和根据,是指宇宙之所以能存在和变化的原因和依据。学界将根据和凭借称为本,称为因,所以,也就将从本因角度研究宇宙的道家学说称为本因论。
玄学家们的宇宙学说,与老子的宇宙学说虽有不同,但有两点是一致的:其一是研究宇宙学说是为了解决人生问题;其二是看待人生问题以宇宙学说为指导。这两点是从老子那里继承下来的,并且表现得更为鲜明。
我们先说玄学的贵无论代表王弼。
王弼继承了老子的宇宙学说,认为天地万物和人类是由道产生的。不过他特别强调的并不是道产生了天地万物和人类,而是道主宰着天地万物和人类,人类和天地万物依赖着道才得以存在,得以发展变化。也就是说,人类和天地万物都以道为本,以道为因。
道是什么?老子曾经给过两种基本属性:一种是无形无象,称之为“无”;一种是无知无欲,称之为自然、无为。王弼特别看重前者,认为道是“无”。
不过在这一点上,王弼又加上了自己的独特见解,认为“无”不仅是无形无象,无声无色,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而且是什么也没有,是与真实存在相反的一种存在。比如说到了形态,道就是无形态;说到了声音,道就是无声音;说到了颜色,道就是无颜色;说到了气味,道就是无气味,如此等等。
在王弼看来,宇宙间正因为有道存在,有无存在,所以才能有人类和天地万物的存在。比如说人,如果没有“无人”的存在,也就不会出现人。因为所谓出现了人,从逻辑上讲,那首先必须有一种为人的出现准备好了的条件,而这种条件肯定不是人,而是“无人”。这种“无人”就是“无”,就是“道”。
由于王弼认为人类和天地万物都是依赖于这个无而存在和发展变化的,所以学界称他所代表的一派学说为“贵无论”。
王弼将产生、主宰人类和天地万物的道称为母,将由道产生、主宰的人类和天地万物称为子,认为儿子既然是由母亲产生,又是由母亲所管教的,所以,要做一个与人的原本真性相符合的人,要使天地万物按照自己的原本真性存在和变化,就必须恪守母体原有的本性,就必须恪守母体所赋予的本性。他将这种观点概括成一句话,那就是“守母以存子”。其意是说,通过遵循母体所赋予的禀性来养护子体自身,通过遵循道所赋予的禀性来维护人的本性。他说:
夫载之以大道,镇之以无名,则物无所尚,志无所营。各任其贞事,用其诚,则仁德厚焉,行义正焉,礼敬清焉。弃其所载,舍其所生,用其成形,役其聪明,仁则尚焉,义其竞焉,礼其争焉。
故仁德之厚,非用仁之所能也;行义之正,非用义之所成也;礼敬之清,非用礼之所济也。载之以道,统之以母,故显之而无所尚,彰之而无所竞。用夫无名,故名以笃焉;用夫无形,故形以成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