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常说,一入宫门深似海,然而却总有那么多人在窥视那朱红大门背后的东西。
慕婉坐在马车中,随着车厢的颠簸,车帘一开一合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那渐近的宫门。“永明宫”,慕婉在心中低低念到。想来自己这一踏入,也许就再无离开的时候了。远在江南的父亲母亲,可曾想到,自己的“怪物”女儿最终却是进了这禁城高墙之内,然而,终归是再也不会相见了吧,既然如此,便请你们便忘了女儿吧。女儿现在,过的很好。
良家子们被分配在三个别院中住着。每个别院中三个人,慕婉被和莫夕染,以及那紫衣少女分在一处,是东边的晗月阁,苏玥儿则和莫青青一起被分在了离得西边的听雪阁。
慕婉将屋中略收拾了一下,便往听雪阁中去找苏玥儿。
“你来啦。”眼见苏玥儿在收拾东西,慕婉想要帮忙,却被她按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眼见她不似方才的沮丧神色,慕婉也放下心来。她虽是不知苏玥儿那是为何心情不佳,却有种直觉苏玥儿并不想谈论这件事,便也没开口相问。只是言道:“那个莫夕染到底是谁啊?为什么大家都好像很怕她的样子?”
苏玥儿冷哼一声,道:“别人怕她,我可不怕她。还能有谁,那么个跋扈的样子,当然是国丈家的小姐了。”
“国丈家的小姐?难怪在宫选的时候皇上说皇后是她的姐姐。”
“可不是,当今皇后可是她同父同母的嫡长姐。说来真是好笑,莫家就这么两个嫡出的女儿,竟然都巴巴地送到宫里来了。还真是为了讨好圣人,百无禁忌呢。”
慕婉见她越说越口无遮拦,心下害怕,忙道:“你快别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苏玥儿叹了口气:“你看我,心里头不舒服,就把这些都忘了。好在你提醒了我。”略顿了顿,也在慕婉身边坐下,“好妹妹,我方才说的都是气话,你可别往心里去。”
“苏姐姐说什么呢,我有什么好往心里去的。”
“说的也是,我们两个能在宫外结识,也算是缘分。说来,我对你是一见如故,真心地要交你这个朋友呢。”
“苏姐姐这是怎么了,我们难道不是朋友么?婉儿初来京城,可只有苏姐姐这么一个朋友呢。”
苏玥儿自打了一下罪,“你看我,这一进了宫,脑子都乱了。既然婉儿你当我是朋友,我有些话也不得不和你说,你现在和莫夕染住在一处,可千万不要得罪了她。她的姐姐是当今皇后这是一件;更重要的是当今的太后是她的姑母。莫家更是当年辅佐圣人继位的大功臣,不论如何我们都是得罪不起的。”
“那姐姐方才?”
“我方才心中有事,一时嘴快得罪了她。过几日总少不了要寻个机会,向她示好。若她还是记恨于我,那我也只有日后多加小心了,不过据我所知,她虽然骄纵了些,倒也不是个不晓事的。”
“苏姐姐..。”
“婉妹妹快别这样子,不过是一点小事罢了。好在你我二人能一同进宫,总算是有个照应。”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慕婉便告辞回了自己的院子。
慕婉尚未走到院中,便听见里面一阵吵闹,几个别的院子的秀女围在一起,不知在张望什么。待见到慕婉来,便闪出一条路来,慕婉这才看清那个紫衣的少女正跪在院中,身边站着一个盛装华服的女子,从衣饰来看,应是宫中的妃子。那女子拿眼角扫着跪在地上的少女,冷笑道:“果真是从窑子里出来的,这一身子狐臊气,学都学不来呢。”她的口音奇特,说话一字一顿,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似是并不习惯说苍梧的语言,却偏生拖出了一股子媚意。
话音刚落,便听到紫衣少女柔柔弱弱地道:“娘娘您误会了,我是良家的女子。”
“真是好笑呢,什么叫我误会了?方才尚仪局呈上来的帖子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三王爷采选青楼女子一名,难道不是你么?欺瞒我老了,耳目不明呢。”
“娘娘,我说的都是真的,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哼,还真是嘴硬呢。方才你冲撞于我,是这双腿不懂规矩,所以罚你跪在这里;如今欺瞒于我,该罚什么呢?”这女子说着,瞥了一眼身边跟着的女官。那女官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紫衣少女,回道:“回娘娘,欺瞒上位,顶撞于前,是不尊之过,论律当拔舌敲齿。”
紫衣少女闻言,整个人一震,瘫软在地上,竟是跪也跪不住了。
宫装女子见她这幅模样,拿帕子掩口一笑,嗔道:“说什么呢,这么可怕的事情,你怎么好说出来的。依我看,她那样卑贱的出身,不懂规矩也是有的。就掌嘴好了。”
“娘娘仁慈。”那女官向女子一福身,向两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两宫女便上前,架起紫衣少女,这女官于是一把抓住紫衣少女的头发,狠狠打起了巴掌。只打了三四下。紫衣少女白皙的脸上便红肿起来,口中叫着求女子放过她。她女子笑笑,云淡风轻道:“先等一下。”
那女官停下手,大家方送了口气,只听得宫装女子又到:“你是三王爷从青楼赎来,方才却说自己是良家女子,故意欺瞒于我,是也不是?”
紫衣少女闻言抬起头,看了她片刻,凄然笑道:“紫衣冲撞娘娘,是紫衣的不是,紫衣认罚。但娘娘说我出身青楼一事,却是子虚乌有,紫衣不能认。”
宫装女子听罢,眼睛眯起,森然道:“那你是在说本宫诬陷你喽?”
“紫衣不敢,紫衣只是想说娘娘误会了。”
“给我打,打到她承认为止!”
众人闻言,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气。慕婉只觉心中恐惧,想到紫衣少女将要有的下场,只觉背后一阵冷汗。如今众人不过是刚过了第一道选的待选良家子,只要不是打死在这里,让这女子寻到错处,送出宫外,想是无人会问津的。正自心中不忍,忽听到不远处开门声,莫夕染从门中走出,对着宫装女子道:“安嫔这是在做什么?”
原来这宫装女子正是身居二品夫人之位的安若贻。
安若贻闻声望去,见是莫夕染,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莫家妹妹。听尚仪局的人说妹妹也入选了,正要给妹妹贺喜呢。”
莫夕染扫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道:“多谢安嫔,不过夕染只是刚过了宫选,尚未入玉碟,不敢称喜。安嫔娘娘这是在做什么?”
安若贻倒也不恼她的态度,只是看了眼被人拉着的夏紫衣,嫣然道:“这个良家子冲撞于我,我当然要让她知道一下宫中的规矩。”
莫夕染闻言笑道:“她既是冲撞了安嫔,吃些教训也是应该的。只是安嫔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却还是这样的不依不饶,未免有失身份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安嫔娘娘见新人年轻貌美,怕圣人喜新厌旧,来找茬的呢。若是让旁人以为宫中娘娘都是这般善妒,岂不是失了天家的脸面?”
安若贻听得话中的嘲讽之意,眉头一皱,转瞬复又笑道:“哪有妹妹说的这般严重,让这不识规矩的人入了宫,日后才会失了天家颜面,我身居二品夫人之位,监管宫中人言行,今日教训她乃是职责所在。不过既然是莫妹妹替她求情,我又岂会不给面子?”说罢便对拉着紫衣少女的宫人道,“放了她吧。”
两个宫人闻声放了手,安若贻睨了瘫跪在地上的紫衣少女一眼,叹了口气道:“真真是可惜了这花样的脸蛋,只是本宫职责所在,断不能容宫中有人不懂规矩,今日既是有莫妹妹给你求情,本宫便再留你一留,日后若是还这般不懂规矩,别怪本宫刑罚严厉。”
紫衣少女似是应了一句,却因两颊肿胀,只发出了囫囵的声音。
安若贻这次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对莫夕染笑道:“本宫今日也有些累了,要回宫了。希望能早日在内庭再见妹妹。”
莫夕染福礼道:“送安嫔娘娘。”她这一举动,才让围观的良家子们想起要动作来,一时间福声此起彼伏。安若贻满意地点了点头,飘然而去。
莫夕染见她走远,发出一声轻蔑的哼声,此时还跪在地上的紫衣女子挣扎着发出两个音,听上去似乎是谢谢。莫夕染闻声扫了她一眼:“不必谢我,我才不是想帮你,只不过看不惯她嚣张的样子。”说罢便拂袖而去。
且说紫衣女子还跪在地上,围观的良家子早已散去了七七八八,紫衣少女几次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又跌倒在地。慕婉看不过眼,便上前扶起她。少女似乎又想要道谢,慕婉摇摇头,轻声道:“不要说话了,我扶你回去。”慕婉将紫衣少女扶回房中,清洗了伤口,安抚她躺下,这才自己回了房中。
第二日,慕婉早早地起了,梳洗好向尚仪院行去,眼角间瞥见紫衣少女紧随在自己后面出了院子。昨日里,听雪院中大闹了一场,旁人对她们都是避之不及,莫夕染因是身份特殊,其他人断不会疏远于她,而慕婉自己,并未被卷入事情之中,又与苏玥儿相识,总也会有个伴儿。只有她昨日刚被高位的妃嫔罚过,又是个没靠山的,众人自然像是躲霉运般躲着她,没人肯上前去搭上一句话。两个人便这样一前一后地行了一段路,慕婉想起自己在渔村时被人当作怪物般躲避不及,不由心中一软,便放慢了脚步,紫衣少女犹豫了一下,便跟了上来。
“大小姐好,民女夏紫衣。”夏紫衣今日没再穿那紫色纱衣,换了身朴素的衣衫,越发显得如出水芙蓉般清雅动人,便是放眼整个秀女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慕婉听了她的话,浅笑道:“都是一起进宫的人,哪里还有小姐民女什么的,我叫慕婉。”
夏紫衣羞涩地点点头,怯怯叫了声:“慕姐姐。”慕婉也不搭话,只是依然笑着。
两人就这样行了片刻。夏紫衣忽道:“听说姐姐是靖北王爷的妹妹?”
慕婉微一点头:“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不是紫衣消息灵通,是三王爷送紫衣入宫前,曾向紫衣提到过姐姐。”
“三王爷?”
“是,紫衣是三王爷采选来的。”
慕婉忆起宫选时,轮到那个叫卓如烟的女子,皇后曾说三王爷进献了两名女子,想来这另一个就是夏紫衣了。看来昨日安若贻是将两人弄混了,才让夏紫衣吃了那么多的苦。想到这里,慕婉不由拿眼偷瞧了一下夏紫衣的两颊。只见还余下些肿,倒无大碍,可见这宫中的女官,刑罚之中尚有分寸。
夏紫衣见她这幅样子,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轻抚了自己的脸颊一下,道:“紫衣带了些家里的土方子,想不到还有些用。”
慕婉点点头:“夏姑娘如此美貌,若有损伤实在可惜。”
夏紫衣沉默片刻,轻叹到:“我出身卑贱,不懂规矩,合该被罚。”
“不知妹妹家中是?”
“紫衣家中是江南的普通农人。”
慕婉点点头,想来自己总觉得对夏紫衣有些亲切之感,就是因为她与自己出身相同吧。若非在靖北王之处学了那么些时日的礼仪,又有靖北王妹的身份做后盾,自己今日也许便是夏紫衣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