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慕婉方起了身,便有小厮来请。说是王爷请了城中教坊的主事,来教导慕婉官家小姐的礼法。慕婉心知,这恐怕是为入宫做的准备,然而不管如何,她即入了王府,礼数自然不可缺,便诚心的应下了。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半月后,慕婉虽不敢说将礼法学了个十成十,但也有了七八分的模样,不同于原本那怯懦的渔家女样子,如今也算是有了进退有度的风采。可眼看着上京的日子就要到了,慕婉心中不安,竟渐渐连夜地睡不安稳了。
这一日夜里,慕婉想着入宫的事情,再次失了眠,待听到门外有踏雪的声音,便也起了身,披上大裘,想要出门透口气。门外正是落雪的时候,月光透过云层,洒在雪上,显得四周如仙境般不真实。
“王爷?”走出没多远,慕婉便见到慕修远站在不远处,他并未如自己一般披着大裘,倒是一身玄色铠甲,想来是刚从演练场回来。
听到身后有人声,慕修远转过身来,见是她,微微点了点头,又转回去。慕婉想了片刻,便从廊下走了出去,站在慕修远身边,福了一福:“婉儿给王爷请安。”
慕修远并未看他,只是看着雪地上的月光,轻声道:“夜里风凉,你怎么出来了?”
“夜里风凉,王爷不是也出来了么?更何况,婉儿原是在廊下,王爷却是在雪里。”
慕修远听罢一声轻笑:“呵,少时在家乡,雪比这大多了,这点雪算不了什么。”
“王爷的家乡?”
“北极之地,玄渊国。”
“玄渊国?”慕婉皱起了每,自己似乎并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恕小女孤陋..。”
“不是你孤陋,已灭之国,没听说过也是正常的。”
慕婉听着慕修远的话,虽是话音平淡,但到底是自己的家乡,想来是痛得久了,才假装如此平静吧。这样想着,一股同情之意悠然而生。“王爷.您.。”
听到慕婉的语气中同情的意味,慕修远侧过头看着她,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你不必介怀,我也不会有什么亡国之殇。当年若非我与隆武帝里应外合,打开关门。玄渊国哪会那么容易灭掉。”
“打开关门?”
“可不是”,慕修远嗤笑一声,“不然我一个外族之人,怎么可能有今日的地位。”慕修远说罢,又转回头,看着远处沉声道,“腐朽之木,微风即可摧之。当年之事我至今也不曾悔过。”
慕婉只觉身畔一阵肃杀之气,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便默然不语,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慕修远仿佛突然意识到慕婉还在身边似的,微笑道,“你看我,都是些前尘往事,倒拉着你在雪中说起来了。快回去吧,不然明日得了风寒就要怨我了。”
慕婉这才觉得身上一松,便又福了一福,起身回房。一路上脑袋里全是王爷的身世。她虽不懂朝中之事,但到底与父亲一起,看过些史书话本,也是知道这开关迎敌,导致自己的国家灭亡绝非忠义之举。这样的人即便有功劳在身,在朝中也是难以得到信任和重用的,更何况慕修远还是个外族之人。这样想着,慕婉隐隐约约觉得,这件事与慕修远要自己入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自己一个普通的渔家女,能做什么呢?入宫,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和这两个字搭上边。甚至就连“永明宫”,她也只是知道皇帝就住在永明宫里,此外就是父亲书上哪些冷冰冰的描绘勾勒出的模糊图景,其他再无概念。她难道真的要入宫?若是入宫,那未知的高墙中又会有些什么?若是不入宫..。。不入宫...。不入宫她能去哪里呢?王爷收她为妹妹,明摆着是希望她能用这个身份入宫,如果她不肯,这王府想来不会再容她,难道她要回家里去么?母亲好不容易将她送了出来,岂会再接她回去?这天地之大,似乎真的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
慕婉想着,辗转睡去了,梦中那高大的宫墙竟变成了一张大口,将她整个地吞了下去,可是她却似乎并不害怕似的,只觉得自己就该如此,又仿佛一切恼人的事情终于可以结束了。
便是这样昏昏沉沉过了一夜。第二日,慕婉起了,向外面的小厮要净面的温水。然而送水进来的却不是平常的小厮,而是刘襄亲自断了水来,着实将慕婉吓了一跳。
“刘管家,这点小事,怎好劳烦您?”
那刘襄笑着将水放好,忽地一脸严肃,向着慕婉做了一大揖:“求小姐帮帮王爷!”
慕婉一惊,忙避了他的礼,道:“刘管家您这是做什么?”
“小姐可愿进宫?”
“...。”
见慕婉不答,刘襄叹了口气:“不瞒小姐。昨日夜里我见风大雪大,王爷又久久未回,于是提了大裘去寻王爷。后来便在院中看到王爷与小姐在一起,正说着自己的身世。想来小姐如今已当王爷是不忠不义之徒了吧。”刘襄说罢,拿眼看着慕婉,只见她咬着唇犯难,心知是被自己说中了,却又不好开口,于是继续道,“小姐不知,这其中原是有隐情的。当年王爷一家,也算是玄渊国的皇族,虽是旁支,血脉已远,但因着家中几代从军,战功煊赫,倒也不算太没落。只可惜到了王爷父亲的这一辈,玄渊的君主庸帝昏聩无能,只知享乐。隆武先帝又是不世出的明主,早有吞并玄渊国之心。只因老爷强兵固守,才没能攻入国中。谁知因老爷常年固守关中,难得回朝,竟被人诬陷有不臣之心,庸帝也不查证,便急急把老爷招了回来,然后以谋逆之罪,判了满门抄斩!”
“啊!”慕婉听得一阵心惊。刘襄更是长吁短叹,痛心疾首。
“王爷原有一姐姐,可谓是国色天香,乃是当时玄渊的第一美人。庸帝曾多次向老爷提亲,求娶大小姐,然而老爷心知庸帝是什么样的人,不肯答应。出事后大小姐便自请入宫,希望能保住家中最后一点血脉。不知是庸帝心中有愧,还是大小姐的做法起了作用,庸帝便留下了王爷,还封了官职。那以后,王爷知庸帝不会放心他,便日日花天酒地,只做因家中生变,颓唐堕落,不再关心他事。谁知便是如此,依然未能躲过。3年后,隆武帝再次兴兵,庸帝见朝中无人敢于应战,便派王爷前往,只给了5万兵卒。王爷到玄北关时,见皓月兵士军容整齐,士气高涨,心知此仗全无胜算,而且王爷早年便听说隆武帝实乃明君,在他治理之下,苍梧国泰民安。因此遣散了自己的军队,这才有了王爷开关迎先帝之事。”
“原来如此..。那王爷的姐姐呢?王爷这样做,庸帝岂会放过他姐姐?”
刘襄默然片刻,眼中哀色尽显,“在王爷出兵之前,大小姐曾招王爷入宫,嘱咐他不论输赢,都不要再回朝中。王爷走后不久,大小姐就自尽了。”
“啊。”慕婉轻叹出一口气,只觉这样的绝色女子,最终却是如斯命运,当真是红颜薄命。
刘襄见慕婉尚沉浸在故事之中,便缓缓道:“王姑娘,王爷性子耿直,只知行兵布阵之事,不善交际。便如昨日,常让人误会,却不肯解释。如今常年驻守塞外,又是外族之人,只怕有一日,会如老爷一般,被人诬陷,引人猜忌。”
慕婉心中一震,半晌喃喃道:“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小姐若能入宫,便可时时听到京中的变故,若有不利于王爷之事,也可示警于王爷。退一步讲,就算小姐并不知道有关王爷的消息,只要小姐在宫中,天家便会明白王爷心中以皇帝为尊,并无不臣之心,只是安心守卫疆土,如此一来,就是对王爷最大的帮助了。”
“这..。”
“小姐,我知道,这对小姐不公平。只是如今朝中太后一家独大,王爷寸步难行,每受猜忌,不得疏解,只怕前路堪忧!王爷不受重视,这临沧城百姓的日子也是越来越苦了。王爷原是不愿用这方法的,是我等看着王爷难做,这才向王爷进言,希望能送一女子进宫,也可帮衬一下王爷。王爷却还是不愿的,后又听长宇道长提起姑娘,说姑娘命中该有富贵,这样做也是帮了姑娘实现命中之吉数才勉强答应的。如今,王爷见姑娘似无入宫之意,又不愿再提此事,我实在是无法子了,这才来求姑娘的,请姑娘帮帮王爷吧!”说罢,刘襄竟作势要跪下去。
慕婉急得忙用手去扶他:“大管家快别如此,婉儿并不是不愿入宫,只是还有一些心事尚未相通。”
“不知姑娘说的是何事?”
慕婉垂下眼脸,静默片刻,轻声道:“就是我命数之事。”
命数之事,自然刘襄不能解,因此慕婉送走了刘襄,梳妆完毕,便往长宇住的无常观行去。她自幼被人称为“不祥之人”,称了十余年,如今却被要求入宫?慕婉不禁怀疑,长宇道长一定是弄错了人。
长宇见慕婉到来,似是早已知晓,只是微微笑道:“慕姑娘若有心事,但讲无妨。”
“道长明见,婉儿近日确有一事不明。”慕婉略顿了顿,黯然道,“昔日道长为我批命,说我命中不祥,是天煞孤星,千里杀伐之源,如今为何又遣我入宫?”
“慕姑娘,我昔日愚钝,沉溺于书本,对命格之事,只是尽信,全不懂变通。直到后来遇到了姑娘,”长宇意味深长地看着慕婉,“姑娘命数之奇,是贫道今生仅见,因此在为姑娘批命之后,贫道四处游历,遍阅古籍,只望找到化解之法。而后来,贫道在先人的遗稿中发现,事实上,命数奇诡之人,历朝皆有,只是因运势不同,所成之命也相差非凡。有遇明君者,成富贵之命,辅佐君王,或为良臣,或为贤后;若遇不适之人,则相冲相煞,如是便成千里杀伐,屠城灭国之势;或有得仁君治世,康泰安乐之景,终年未有显露,庸平一世也未可知。更有甚者,如昔日之西施,命中虽是带煞,相克于夫差,却成就越王霸业,是谓越王之贵人也。贫道此时才明白命数一事,正是福祸相依,好噩相随,并非仅因命格而成,更有运势相佐,机缘相引,方得正途。”
“那么如今,依道长来看?”
“贫道曾观当今圣人之象,正是九五之尊,真龙之气,若说当今世上有人能敌姑娘的命格,无人能出其右。更何况姑娘命中有凤翔于天之数,与当今圣人正是相辅相成,断不会相克有损。煞气虽利,难伤真龙之尊。这也是贫道近年来求访到的唯一化解之法。因此,我才会与王爷费心安排此事,权当是机缘相引,期望能成姑娘吉瑞之命,化去凶煞之数。”
慕婉见长宇说的恳切,心中感动,沉吟片刻,向着长宇施了一礼:“道长的意思,婉儿明白了。我这就去回了王爷,与他一同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