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枫
1945年8月15日半夜,忽然听到延安城北门外的山谷里,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辉煌的灯火,照得门窗通亮。山下大路上的人群,又歌又舞。
我急忙从联防政治部山坡上的窑洞里听出来,站在山坡想看看热闹,问个究竟。当我注目细看,侧耳倾听,向人询问后,才知是八年抗战胜利了,日本帝国主义无条件投降了!人们怎么能不高兴呢?
我那四岁多的儿子小琴,也从梦中惊醒了。欢天喜地地爬起来,要我带他下山去游行。
游行的队伍越来越大,各个山头上的火光也越来越亮。很多人把自己平时捡来做饭的柴火都当火炬点着了。有些人,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当火把,又按捺不住高兴的心情,竟毫不顾惜地掂起锅盖点着当火把用了。
在延安当时的条件下,哪有多少锣鼓噢,只不过是顺手拿起洗脸盆、轻铁锅、漱口缸子,只要能发出声音的,就叮叮当当敲打起来,直到东方发白,天大亮,人们才陆续回去吃饭。
早饭后各机关、学校都发了调查登记表,调查登记东北人。
那时,正是党的第七次代表大会开过之后,各地代表都急于回去贯彻执行七大的决议并传达会议的精神,一批批的干部都要离开延安往各地去,东北籍的干部要去东北开辟工作,把延安的骡、马、毛驴都带光了。
组织上为了照顾同志们的安全和便于工作,规定夫妇都是东北人的,可以调往东北和带走小孩,其他女同志和小孩暂时不离开根据地。
我的爱人莫文骅同志,七大刚一结束,就已同文年生、张启龙、雷经天等同志组织了南下支队先走了。那时日本尚没投降,他临走时告诉我,他们要到两广那边去,一路上要通过无数道国民党反动派和日本侵略军的封锁钱。到达目的地后,也是个打游击的环境,流动性大,你们都不懂广西、广东话,女同志和小孩在那儿行动是不便的。他再三叮嘱我,可能三五年见不到面,要我一定要安心工作、努力学习,而且他还告诉我,他在向中央领导同志告别时,领导们都曾诚恳、亲切地指示说:“到那里工作是十分艰巨的,它不像北方各个抗日根据地的工作好开展。所以一定要时时刻刻不忘依靠当地的群众,在最困难的时候,必要的话就要穿便衣上山打游击,要努力坚持下去,等着主力部队去解放当地。光靠你们是很困难的。你们主要是尽力发动群众,准备和积蓄力量。”因此他叫我在没有得到组织上的通知前,决不要自己轻举妄动,把四岁的孩子丢下就往前方去。搞不好卡在半路上,既到不了前方,也回不了延安,就会给组织上和个人增加很多麻烦。可是,谁会料到仅仅几个月的时间,日本帝国主义就投降了?!
由于形势的变化,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大批人员,涌向中央高级党校,找黄火青同志要求调出去工作。黄火青同志是党校的总支书记,彭真同志是副校长,毛主席兼校长。我当时在党校第二部学习,看到党校六个部有大批大批的干部要求分配出去工作。黄火青就代表中央组织部办理党校干部的调出手续。因为人太多,院子里挤得满满的,我急于到文骅同志处一道工作,带着我的小男孩小琴去挤了几次,都因人太多,卫兵不让进!
有一次,我正想进去,卫兵又来拦我,小琴急坏了!忙上前用双手抱住卫兵的两腿说:“妈妈,妈妈快进,快进!我把叔叔抱住了!”我趁机进去找到黄火青同志,告诉他,我听总政治部组织部部长胡耀邦同志讲,说莫文骅同志已不南下,改去东北了,请组织上分配我到东北工作吧。他立即答应我的要求,但却提出最好不要带孩子去。
可是当我小孩得知不让带他去后,马上眼泪汪汪地向我说:“妈妈,为什么不让带小孩?我长大了也会打敌人,他是不是日本人?为什么不让我去?”
我告诉他,组织上主要是为了照顾孩子大人能安全工作,使孩子能很好长大,将来也能和父母一样参加革命工作。许许多多的革命老前辈,他们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为了胜利地完成两万五千里的长征,像咱们敬爱的毛主席和聂总、贺总、陈正人同志等,都曾被迫地把自己的小孩留在老百姓家,由老乡冒着风险把孩子代为抚养。
敌后各个抗日根据地,由于敌人实行残酷的“三光政策”和频繁的“大扫荡”,女同志和小孩活动起来困难比较多。只要环境稍好一点,就一定会让女同志和小孩都去参加工作。小孩只要到六七岁,就可在根据地参加儿童团去站岗、放哨、查路条。
我告诉小琴,我先带他到晋西北,若能一同去,就去。不便带时就留在黄河那边,以后也好接他。
因为我是个别调动,不是成批分配的,所以也没有编队。我就在拿到组织介绍信后,找到后勤部长叶季壮同志和徐林同志。他们在延安东门外的新市场买了个大驮骡,给我缝了个新马褡子,并发了个水壶。莫文骅同志的老饲养员老李因长征时耳朵被大炮震聋了,听说我要到前方,坚决要和我同去。后勤部的政治部主任邓飞同志,看到没人帮我照顾小孩,就把给他看小孩的炊事员老杨同志领到我处,让他帮我看着孩子。
9月18日那一天,我把行李搭在牲口身上,我们母子也骑上它,就从延安出发,加入了浩浩荡荡的由男女老少组成的行列,开始行军了。
我们经过绥德到达黄河边上。那汹涌澎湃的滚滚黄水,混浊不堪,咆哮如雷,大家坐在那木船上,随着颠簸的浪潮,上下左右颠荡,尽管那老练的船工能熟练地掌舵,但对我们这些初次坐船的老、幼、妇女来讲,真是感到十分惊险!特别是有的女同志行李没整顿利索,在东摇西晃、上下波动的时候,不是把孩子的用具掉河里去了,就是把孩子的食品掉下船了。在那物质条件十分困难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各种必需品落水,又没法打捞,真是可惜得很。
过了黄河,我们先到设在兴县的晋西北军区司令部,然后再分别到各地区去。晋西北军区的司令员是贺老总,参谋长是周士弟同志,陈漫远同志是副参谋长。陈漫远同志见我一人带着小孩,母子二人只有一个骡子,就给我增加一个小毛驴,并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愿同谁搭伴同行。他告诉我后边还有何长工同志带队的“抗大六队”,有郭洪涛同志带队的一批人马,还有陈奇涵同志和张庆孚同志、赵品三同志带队的一批,陈老这一批都是连家带口的,他们小孩有的比小琴大,有的比小琴小。我想“抗大”是单身汉多,不如和陈老他们同路,大家都有小孩,一路可互相照顾。
因为在兴县又增加了个小毛驴,所以我就把男保姆老杨和老李的行李放在小毛驴身上,同时把小琴也用绑腿绑在毛驴身上。我正准备骑上骡子跟在后边好照顾孩子,谁知还没等我跨上去,那小毛驴就撒腿跑开了!我们赶紧在后边追赶,岂知小毛驴越听到后面有人追赶,它就没命地越跑越快,好在陈老对我母子十分照顾,常把我们安排在行列当中,让那个小毛驴跟着前面的牲口跑去。
沿途我们所经过的各个村庄,家家户户的老百姓都急急忙忙从家里跑出来看八路军。他们看到一队一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人马,就赞不绝口:“八路军真能干,人家不光男同志能干,女同志也能干,就连他们的小孩子,这些小八路也能干,你看那么小的孩子,一个人骑个小毛驴骑得那么欢!”于是大家围上我的小孩,好像看耍猴子的样子围个圈子。还很好奇地追问小琴怕不怕?当孩子告诉他们不怕,他们很惊奇地问我,你们是怎样教育孩子的?我告诉他们:孩子虽小,他也知道要到前方去打敌人,所以用不着专门做什么工作,他知道只要工作需要,到哪儿都去。
小琴在延安只看到机关干部和革命战士,所以看到老乡中缠小脚的妇女时,也感到非常奇怪?老问我:“她的脚怎么啦?”看到新解放区有乞丐时,拉着我说:“妈妈,他为什么不回自己家吃饭?干吗要人家的东西吃?”我告诉他,日寇、地主、坏蛋抢走了他们的东西。在路上遇到小庙宇,看到里边有些泥菩萨,就要我给他拿个小菩萨玩。我告诉他,那都是老乡的,不能随便拿来玩。这个小八路,他也知道不拿老百姓的东西,只要讲是老乡的,他就不闹了!
从兴县到张家口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靠近大同的比较平坦的大道,另一条主要是山路。
我们这一伙,老的老,小的小,为了安全,决定走山路。离开兴县后我们沿着岢岚、五寨、神池方向往前走,经常是过了一山又一山,翻了大山翻小山。这深山的早晨,空气分外清爽,大家都高高兴兴往上走,可是在接近中午,快到山顶的时候,忽然乌云盖顶,狂风大作,四下立刻什么也看不见,人都好像进入了仙境,上不接天,下不着地,好像正在腾云驾雾,处于漫天茫茫的云烟之中,那大风就好像要把你卷上天空。紧接着就是倾盆大雨!那猛雨好像要把你冲下山沟。我们处在这毫无人烟的高山顶,想躲也无处躲,想站也不能站,只有拉紧孩子的小手,拼命在这大风大雨的飘摇之中,往那乌云堆里和雨水之中钻!钻!钻!
我那四岁的小八路,从没走过这么大的山,加上这种天气,感到很奇怪,就十分惊奇地望着我说:“妈妈,你是不是要把我带到天上去,还有多高才上到天顶呢?”说也奇怪,一翻过山头,山沟那边却是灿烂的晴天。当我们到山脚下住宿的时候,太阳早就落山了。
老乡一看到我们,特别是“女八路”和“小八路”,非常亲切,赞不绝口!立即热情地忙着赶紧烧火、做饭;聋子老李则到处跑着买马草、找大蒜又找咸盐,因为马也走不惯那么大的山路,它也由于又累又上火而解不下小便,背上也磨了许多大泡,有的地方都已磨烂。我除了帮助铡马草,还得捣蒜,然后把蒜糊揉进马的小便器,以便刺激它解小便,再用盐开水清洗马背上的烂包,免得里边蛆生的太多。往往照顾马,比照顾自己还重要。因为人有病,马还可以驮着你走,马病了,就不能上路。
一路上真是山连山,峰连峰,而且越往北走,气温越低,一些大山顶上已开始下雪了。有一次由于下了小雪,路太滑,忽然牲口滑了一跤,跌了个四脚朝天,连马鞍子也摔到一边去了,好在我们都没有摔伤。我爬起来后,拉了孩子在前边先走,再也不敢在难走的地方骑牲口了。
正当我们走着的时候,忽然听到后边老李和老杨连打带吼,回头一看,只见老李拉着缰绳,老杨揪着马尾巴,一个拼命往上拉,一个用劲往上抬。马也瞪着眼睛,努力挣扎,很想在人的帮助下,使尽全力把已滑下去的两条腿抽上来。虽然它这次终于没滑下山去,但从此那高大健壮的大马骡子,凡遇到难下难上的山路,总是站定,竖起两只耳朵,低下头来瞅着那难于下脚的石头山路,提起一只前蹄,犹豫很久,直到它认为稍有把握的时候才试着放下脚去,慢慢的走,从此牲口也有行路的经验了。
到晚上宿营的时候,还听到别人讲:头两天在我们前边的一批干部中,曾有个骡子,两边两个筐子驮了两个小孩,由于山高路滑,连牲口带娃娃一块滚到山沟里。虽然孩子都没摔死,但都受了伤。据说是龙开福同志的孩子。
另外还听说金玲同志,我在党校二部学习时的同学、金城同志的妹妹、宣侠夫同志的爱人,她也掉在山沟里,跌得鼻青眼肿!看起来在山上行军也确实不易,虽不能说是难于上青天,但比平坦大道困难多。
但是,平地也有平地的难处。有一次,天没亮大家分路,同时出发。没走多久,就怎么也找不到我们的聋子老李了。那么多队向四面八方走,不知他在哪个十字路口,稀里糊涂的跟着别的队走了,直到1948年,莫文骅到哈尔滨总部开会时,在一个晚会上才碰到他。
还有个女同志,是我在“抗大”的同学艾生,她要到前方找方强同志。她的孩子还小,由一个挑夫,一头挑着行李,一头用个筐子,铺上点东西,把孩子放进去挑着。早上她把行李和孩子收拾好,让挑夫挑上先走,谁知道她赶出门后,怎么也找不到挑夫了。挑夫像我们那个老李一样,不知跟着哪个队,走到哪里去了。老李找不到,我和看孩子的老杨,可以去照顾马,同时老李反正是个大人,不管跟着哪一队,总归都会到达目的地的。而不到一岁的孩子找不到妈妈,妈妈找不到吃奶的孩子,真是不知怎么办好。走,还是不走?到哪儿去找孩子?往哪条路上走?究竟后来怎样?因为大家都正在行军,不知下情。
山下有国民党和日本军队经常在路上截击我们。有个“七大”代表吴仲廉,是经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她带着她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小江,到东北去找江华同志,但在半路上,被阎锡山的顽固军打了埋伏。把她母子连同警卫员一起抓走了。敌人看管很紧,前后都是顽固军,把他们三个人夹在中间,孩子太小,就由警卫员背着。机灵的警卫员暗自心里盘算:要想办法跑掉,保住革命的后代。他故意掉在后边,不时让孩子下来小便,这样和两个押送的顽军距离越拉越远。天已黄昏,走在山冈上的时候,警卫员就小声告诉背上的孩子:“你把我脖子搂紧!”他靠山边边,趁押送人员不提防,猛的往山沟一跳,就和孩子一起轱轱辘辘滚下山去了。敌人突然着了慌,下山吧?天又黑,沟有多深看也看不清。前面队伍也走远了!只好用枪往黑洞洞的山沟里胡乱打几枪。反正他们想,打不死,也得摔死,还是押好前边的干部要紧!
谁知真有“马克思在天之灵”,孩子、大人都没摔死,只是小江门牙摔掉了两个。英勇的警卫员从地上爬起来,背上孩子,绕道把孩子终于送到他爸爸江华同志身边,吴仲廉同志还是我们敬爱的周总理指名向国民党要出来的。
一路上除翻山越岭,我们还要通过同蒲路的封锁线。头天晚饭前我们把一切都准备好,要求不要使身上带的东西发出响声,也不能让孩子哭,大人叫。过铁路时不要乱跑,前后都要跟上。我们这个队,把我编到当中,前边怕遇到敌人的埋伏,放后又怕我掉队。
晚上10点来钟,老杨就准备了一根棍子,打算牲口掉队时就用棍子赶。那晚月光很亮,我同小孩骑着马走到铁路边时,看到路边上有一个班的战士,卧倒在铁轨上,把耳朵贴上细听敌人的动静。本来给孩子事先讲好,不准哭叫和吵闹,可我的小孩忽然小声向我要求:“妈妈,我没见过铁路,让我下去摸摸铁轨吧。”我哪能不守纪律,停下来满足小家伙的要求呢?
一过封锁线,行军速度就加快了,老杨深怕我们落下太远,不断地用棍子抽打马屁股,我们已经离开封锁线很远了,才听到后边堡垒里的敌人“哒哒哒”“哒哒哒”,轻、重机枪瞎扫了一通,本来日本已宣布无条件投降了,竟然还向我们开枪!
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我们准备在附近的一个村子住宿。一进村子,老乡们把我们让到热炕头上,全家都围着我们。我赶紧给孩子脱掉衣帽,准备躺下睡一觉,谁知老乡们惊奇地说:“嗳呀,你们八路军真胆子大,我们大人、孩子都有好多年没脱过衣服睡觉了,你还是不要把孩子的衣服脱了睡好。”可见在战争年代,由于敌人不断的扫荡,所以挨近敌占区的人民,真是日夜都不得安宁呀!
11月7日我们到达张家口,头一次进入了城市。那里已有罗瑞卿同志、曾涌泉同志和许建国同志先到了,并组织了很多招待所。特别使这些在延安吃小米子长大的小家伙高兴的是,每人发一斤白糖。街上有好多大小汽车,房子里有亮光光的电灯,有些吊灯上还罩个大圆罩子,和延安土窑洞的情况一比,小家伙就好奇地问:“为什么这儿的太阳都在屋里呀?”
到张家口后,大家满以为可以坐火车走了,纷纷把牲口交组织上了。谁知前边火车不通,只好重新分配牲口,我和小孩分给了一匹马,仍和陈老一起继续行军。
锦州的火车仍然不通,一批批先后赶到这里的人都走不了。这时已进入严冬,若往前走,中途受阻就会进退维谷。我们年老体弱者和女同志、小孩,都搬进了原来皇帝行宫中的招待所里,等待冬天过去,来年开春后再往前走。
出发前,我在王家坪听叶帅说,莫文骅同志他们不南下了,改到东北啦。但究竟到东北什么地方却不知道。到承德后有人告诉我,说他在沈阳卫戍区工作。因此我急于往沈阳去。当时的东北局还在南满的本溪湖,有不少人都要到东北局去分配工作。
当时我想,在这动乱的时候,只有抓紧一切机会往前走,所以决心和跟我同样想法的人一起继续往前走。
承德至锦州的某些地段还是可以通车的,我上火车时,陈老还苦口婆心地劝导我:“不要盲目行动,在这地冻天寒的时节,你带着孩子,走到半路走不通就麻烦了。”极力劝我和他留下过冬。我想早到早参加工作。不然路上一停又是好几个月,所以我除了十分感谢陈老的热心关怀外,毅然决定动身了。
我们坐的是运货的大闷罐子车,大家都是席地而坐。我们到的时候,车上早已挤得满满的了,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们正在前后车厢到处找地方的时候,忽然在延安高级党校和莫文骅一个支部的钟平同志看见了我。因其爱人黎耕生是个怀孕七个多月的大肚子,别人让她在车厢里铺了个地铺。他立刻让我上车蜷腿搂着孩子,挤着坐在他爱人旁边。带小孩的老杨赶紧把包袱放在我身上,告诉我,他随便到哪个车厢去找个地方挤挤都行。
谁知车到阜新后,怎么也找不到老杨了,从此和我一起上路的两个人都失散了。无奈我只好自己背上孩子,掂上包袱,和大家一起去阜新。
正好听人说周碧泉和李天佑已经先到阜新。我打听到他们住处后,就去找他们。李天佑就让老乡给买了三斤棉花。一斤给孩子做条棉裤,厚得连弯腿都弯不了。两斤做了件棉大衣。并要他的勤务员小李跟我一起,好在生活上帮帮我和小孩。
原打算坐火车到沈阳,但听说黑山有敌情,他们正在这边行动。我们都是干部队,当然要避免和他们遭遇。坐火车就打算能走多少算多少,不能走时,下车再往沈阳插去。
果然在一个晚上,没走多远,黑山不通车了,我们只好下了火车。老乡就拉来了好多马车,还用席子、毡子或带的铺盖,帮我们在车上扎成各种窝篷,还可以把被子连铺带盖,把孩子、大人都裹起来。开始坐着也很暖和,但坐久不动,慢慢人就快冻僵了。
在那冰天雪地的北方夜晚,越走越冷,加上月光明亮,大家都坐着大马车,浩浩荡荡拉得很长,清清楚楚可以看到这一大队人马不寻常。
正当我们走着走着的时候,对面山上,嘭嘭嘭地打了几枪,还甩了几个手榴弹。拿望远镜一看,一队骑马的人,都打着绑腿,向和我们相反的的方向猛跑。正在十分惊奇时,送我们的老乡却笑眯眯地说:“别理他们!那都是些胡子(东北人叫土匪)。他们在日本投降后,常常从山上下来到各屯去抢东西。现在他们听说八路军来了,又看到你们这么多人马,吓得王八羔子连滚带跑,还要给自己壮胆子,真他妈那个巴子的装蒜,没事,别理他们。”
到彰武时是1946年元旦。我们在一个蒙古老大娘家住宿。大娘还专门给贴了带馅的苞米面饼子。底上烤得又黄又脆,真好吃极了!屋里暖洋洋的,但一出门,男女老少都会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眉毛和睫毛也变得雪白。
有时大晴天,红红的大太阳挂在天空,却飘着大片、大片的鹅毛雪花,积雪都到膝盖以上。女同志若在路上小便,根本就蹲不下去,行军当中,也顾不了那么多,这时谁也不怕人笑,谁也不笑别人。
虽然马车上有个窝棚,铺盖着被子,但因坐着不动,浑身上下冻得像木头一样,路上积雪太深,想下车活动活动都不行。到了法库,常有人走动和打扫,大人孩子想下车活动活动。谁知下车时,两只脚是否着地自己都不知道。只是脑子震得咕咚一声响,才知道已站在地上,走一步,头上咚咚响一声。
这时我忽然想起,在延安马列学院学习时,那些东北的同学们,时常唬我们几个年轻的女孩子。广东的同学说他们那儿鸡蛋不用煮,放在太阳下晒晒就可以吃,煎饼往墙上一贴就熟了。东北人就接着说:在东北走到街上,就得注意听警报,听到警报你不赶紧往家跑,就把你冻到街上了。还说男孩子在外边小便,就要手里拿根棍子,一边小便,一边用棍子敲,不然小便就冻成冰棍了。当时知道他们是和我们开玩笑,吓唬我们。
现在身临其境,可真体验到东北的冷了。我小孩下车后,要小便,站在那儿半天尿不出。气得骂道:“爸爸到哪儿去了?这么冷还让咱们走,我找到他,非打他不行!”他还提出:“妈妈,咱们找个地方过冬吧,等天暖了再走。”
我本已动摇,又听说陶铸同志和邓华同志都在法库,就想到他们招待所先住下。谁知我们到的那一天,正赶上他们要转移,想停也停不下来,只好继续向前走。
我们走到铁岭时,头次见到东北的大炕。男女老幼可以睡上十来个二十多个人。难怪有人形容东北的炕大,说炕这头打死了人,炕那头还不知道。
我在阜新时,李天佑同志打听到莫文骅已离开沈阳,到南满和肖华同志一起工作,现在本溪湖。所以我还得绕过沈阳,往南满转。
从铁岭走到抚顺,听说吴亮平同志在那里。我想这回可以先停下来,缓缓劲儿,再慢慢走。哪知当我找到杜慧同志时(吴亮平同志的爱人,在马列学院同班),她马上把她的小孩往我怀一放,就急急忙忙要整理东西,准备转移。
他们住的房子,有暖气,非常暖和。我那在山沟里生长的孩子又问:“为什么这屋里没生炉子,就这么暖和呀?”我指着暖气片告诉他,因为有这个。我那天真的儿子,马上伸出小手到暖气片上去摸,烫得“嗳呀”叫了一声,才喃喃地说:“这铁片不冒火也这么热!”
抚顺不能停,只好再往南转。我和沙克同志(即沙星烂同志)一家在清源县,碰到了三五九旅的彭清云同志,他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又给我和沙克同志各雇了一辆胶皮轮大车。经过一天多的休息后,又赶紧赶路。
天寒地冻,车轮上无论放多少油,不但不起润滑的作用,反而把车轮和车轴都冻在一块了。因此,看着马车走得飞快,其实车轮却根本不转,而是像爬犁一样向前滑行。走在平地上和上坡时不要紧,下坡就危险了,不管你把车闸刹得怎么紧,车还是一个劲往下滑,轮下有一点东西一颠,大车就整个翻一个过,把我们甩出去一丈多远。我脑子里像闪电一样想到,孩子一定被扣过来的车压死了。可是当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听见小家伙在我后边,既不哭,也不怕,用清晰的声音喊道:“我的饺子呢?我的饺子呢?”
驾辕的马摔得四脚朝天,大车口朝下扣着。我爬起身来,先去抱起孩子,然后赶紧到雪窝里东寻西找,去扒清源带的冻饺子。离开延安后,这是头次给小家伙吃饺子。临出发时我就带了点生饺子,告诉他到宿营地时煮给他吃,所以他首先想到的是我给他准备的给养。
沙克的车赶到时,我们已把人和车马都整理就绪了。他说车上载重太轻,车走得太快,又遇到下坡,牲口把不住才翻车了。
我的车怎么会轻呢?出发时是三个大人,一个小孩。路上不断地走散,减少了两个成人和他们的行装,行装都少得可怜。我们母子身上只一套衣服,另外只剩下一床延安土产的老羊毛毯子。每到一个地方,老乡都是热情地把我让到热炕头上,或抱些柴草、高粱秆垫上就很暖和了。从延安带出来的被子、褥子和几件换洗衣服,路上都送给那些赤贫如洗的老乡了。他(她)们在沦陷的年月里,吃不饱,穿不暖,有的甚至连个能遮盖身体的裤子都没有。在战争的环境里军民结下的鱼水深情就是停战之后,所到之处,老乡见了我们无不亲如骨肉,特别是看到女同志和小孩子又佩服又心疼。我们看到老百姓在敌人的铁蹄下被压榨的悲惨情形,怎么能不动情?总要尽自己一切力量帮助一点东西才过意得去。
有一次,我们路过一个荒无人烟的大空场。有个孤零零的高粱秆棚子。原以为是收庄稼时,看场的凉棚,想进去避风休息。谁知进去后,阴暗处战战兢兢地站起一个老太太,她儿子被日伪抓劳工抓走,儿媳和孙子冻饿死了,只剩她一人躲在这儿几年了。她见到我们一边说话,一边把手伸到高粱秆下面,摸了半天,掏出了用两片装洋灰的破袋子扎成的手套戴到手上,要出去提水烧给我们喝。小孩看到后,马上就把我手上的两个棉巴掌拉下来交给老奶奶,一定要她戴上,并把装在他口袋的干粮也放到老奶奶的手里。
给我们赶大车的老乡讲:在伪满时候不仅人没吃、没喝,谁吃了大米、白面就是“经济犯”。就是养了鸡、鸭、猪、狗也都得编号发牌,按号纳税。生小孩、死了人也都要生、死捐。在那个年头,叫人死也死不得,活也活不成呀。
经过将近半年的时间,我们终于在春节到达本溪湖。文骅同志讲:他听到江华同志的爱人和小孩被“阎老西”的顽军俘走后,曾向比我先到的彭真的秘书打听过,问他在路上看没看到我和孩子,他告他碰见了我,但只见我一个人,没见带小孩。这当然使人不太放心,因为不少人在路上常常遇到各种情况,半路上就丢掉了孩子,文骅同志的弟媳带着小孩,已从延安到达冀东了,但在一次吃饭时,两岁的孩子,因路上肚子太饿,所以到老乡家后,就把老乡给的地瓜干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够。由于吃得太多,又大量的喝水,这一肚子干地瓜干,经水一泡,就把个好好的孩子给活活的胀死了。
我们母子总算比较顺利,平平安安到达了目的地。我们是在晚饭前后到本溪的,好多人还在莫文骅那儿开会、谈工作。我们一进屋,大家都非常热情地欢迎我们,文骅赶紧张开两手,把他的儿子搂在怀里,谁知小家伙跑到爸爸的怀里,马上就伸出小手,啪!啪!打了爸爸两下,口里还说:“爸爸,你躲到那儿去了?我们怎么老找不到你?”弄得大家哈哈大笑,误以为是我教的,其实是小家伙一路上行军的辛苦,自发地想解解气,我哪有闲心教他这些呀!
本溪湖刚解放不久,南满军区司令部(后改成了辽东军区)和政治部都在一座大楼里办公。街上还有不少“浪人”在僻街小巷抢东西,还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公开下女同志带的小手枪。
我休息了几天,就在军区政治部宣传部和郑明同志负责《战士》小报的编辑工作,收、发、编辑、改稿、组稿、退稿、排版、印刷,就我们俩人。
小孩到达后,既没幼儿园、托儿所,找不到保姆。大街上车辆、马匹、“浪人”多,也不能放他到街上去,只能放在大楼的走廊里,让他一个人玩。他从来也不哭、不闹,一个人在走廊里,这头跑那头、那头跑这头。不知从哪儿拿了把日本军用指挥刀,竟毫不犹豫把个奔跑的大老鼠一刀砍成了两截,还得意洋洋地大叫着说:“我把敌人消灭了,我把敌人消灭了!”
难怪老乡们很喜爱小八路,孩子虽然小,但在革命的大熔炉里,从小爱憎分明,胆子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