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朝天运五十五年初春,嫩蕊细开,翠枝吐芽。水荇牵风,蒌蒿满地,绝胜烟柳满皇都。
伴随着紫金殿内的一道昭告天下的圣旨,满朝文武哗然,民间也掀起了一股新学潮。朝堂之上以左相为首的守旧派,上书坚决不同意变法,以定国侯为一脉的新势力虽拥护革新却想从中参上一脚。以太傅大人为中心的几位重臣始终缄口莫言,保持中立。
一时,朝堂上隔三岔五吵的不可开交。姚氏一族伏诛后,太尉之职一直空缺,暂由御史大人掌管。张御史本与左相有些交情,可自从两位大人的女儿一个做了太子妃,一个嫁与三皇兄当了王妃后,关系就不甚亲密。
太子与太子妃相继而亡后,两家就彻底不再来往,在政见上也是南辕北撤,少不了摩擦,断不了矛盾,可谓彻底撕破脸皮。此次虽在变法上同仇敌忾与定国侯争个你死我活,可太尉一职,双方又摩拳擦掌暗地里较劲极力推荐各自的门生,定国侯一直受他们打压排挤,哪里沉得住气,巴不得这两狐狸窝里斗,自己好见缝插针端了太尉一职。
承祥这几日为了这两件事,已在御书房呆了好几天,茶水未沾米粒不尽,木玄无法,遂来找我去劝劝他。我便让小桃准备了几盘家常小菜随我去御书房。
刚走近御书房,便看见玉珍一身凤冠霞披趾高气昂的站在龙吟宫外。清幽正好端着茶碗出来,玉珍二话不说的上去就给了一巴掌,托盘掉地,紫砂茶壶和白玉细瓷的杯盏霎时“哐啷”一声摔的粉碎。清幽捂着脸跪下听着玉珍气极的叫骂。
“小小奴婢也敢进御书房,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本宫都进不得,你也配进去?”
“看这摸样倒端正,一看就是狐媚样,怎么,想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本宫就见不得你们这些骚蹄子!”
“来人啊,把她给我拖下去打三十大板,我倒要看看还有多少不要命的狐狸精!”
清幽跪在地上不吭声,虽然被玉珍掌掴,却只捂着脸垂着头不卑不抗,也不求饶。玉珍见她这样更为气愤,面目都有些扭曲,真真是白生了一副好皮囊,平白无故的糟蹋了去。
我凉凉的开口,“玉珍,好歹你也做了三年皇后,这脾气倒是一点都没收。”
她身边的宫女见是我,全都跪下行礼,“奴婢给长公主请安!”
我点了点头,“起吧!”这皇宫里敢叫皇后闺名的除了皇上外,怕也就是我了吧。
玉珍见是我冷哼了一声,“本宫教训个奴才,皇姐莫不是也要管吧?”
“清幽一直伺候皇上,年纪虽不大,却也是宫里的老人,不是你说处罚便能处罚的,何况本宫也没见她犯什么错。”
“本宫罚个奴才还要过问你们?本宫这个皇后岂不是被人笑话了!”
“玉珍,凡事太绝,则必损德。你虽贵为皇后,也要懂些后宫生存之道,这不是侯府。你能坐上后位靠的什么,还需要我说明?”
玉珍脸色一白,看了看清幽,带着不甘心的神色离开,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恢复了她粉面娇羞的摸样,“皇姐可还记得本宫的弟弟子墨?公主如今已有二十五,父亲此次召子墨回京,想让本宫跟姐姐亲上加亲呢。”
玉珍用袖子轻掩着娇笑,说不出的婉转妩媚。其实以她的姿容也算是回顾万千,一笑千金。可惜相由心生,无论她再怎么装模作样,始终不讨人喜欢,倒是琉翠宫的那位朵雅公主,一贯清寒,不苟言笑,宫人们却对她的容貌赞不绝口,传的神乎其神,真真像是仙子下凡似的。
三年,足够把我的心性锻炼的不浮不躁。迎着玉珍挑衅的目光,我不动声色,“让定国侯操心了,子墨与我相差数岁,怕是不妥。”
“话虽如此,不过……圣国二十有余还未婚配的阀门子弟怕也没几个,姐姐身份尊贵,怕是难觅良缘啊。”说完还故作愁苦,好像真的替我担心出阁的事情,只怕她眼下在心里笑开了花,我这个年龄还未出阁,在圣国也成了老大不小的昨日黄花。
我看也不看她丢下一句,“与其操心我,不如担心你自己,前些日子毓秀宫传传出喜讯,倒是你——”我向玉珍的腹部扫去,果然玉珍听后面色不善,也不再跟我纠缠,甩袖离去。
我扶起清幽看了看她肿起的脸颊问,“疼么?”她摇了摇头,柔柔的一笑,“不疼!茶没了,我去沏壶新的。”
看着她走远的身影,我叹了口气。转眼清幽也长大了,那时她的双眼忽闪忽闪的,岁月流逝,如今,人是越来越玲珑剔透,可那双眼里总偶尔闪过一丝忧愁,一抹哀伤,一股浓浓的眷恋,连那一犟一笑里都带着一些郁结于心的怅惘。
小桃叹道,“公主,清幽也大了,奴婢看在眼里,不忍她步奴婢的后尘。”
“姑姑,有些执念若想得通便早想通了,想不通的,怕是穷其一生也无法想通……”
人生中的等待,到底苍老了谁?
木玄在御书房外候着,见是我,便轻手轻脚的开了门。我接了小桃手中的食盒,缓缓的踏了进去。
御书房异常安静,桌案上堆了几摞奏折,却无人批阅。再往里走,发觉承祥正躺在塌上熟睡。阳光甚好,从窗外照了进来打在他身上,他如玉的肌肤近乎透明。我放下食盒,轻轻的走到他身边,仔细打量着。
他的头发没有束起,散乱的青丝拖在软枕上。黑发莹亮,光泽如缎,水滑如丝。衬得他的容颜有些苍白,他的头侧向一旁,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缕暗影打在下眼睑上,眼睛下方有一抹极浅的乌青,显然他这几日定是很少休息。丹唇紧抿,眉头微微蹙着,睫毛偶尔一颤一颤的,好像睡梦中也有些不安稳。
我不自觉的伸手轻抚他的眉宇,想把那几抹浅痕抚平。承祥忽然动了动,我怕吵醒他慌忙的把手拿开,与此同时他的头往我手的方向偏了偏,呼出的温热呵在了我手掌心,瞬间像触电似的,那酥麻的感觉顺着掌心直达心间。
我收回了手,轻拍了自己的脸。发什么痴!承祥仍没有转醒,呼吸均匀绵长。他一手压在腹部,另一只搁在塌旁的手还拿着一本奏折,纸页散开,似要从手中掉下来。
我轻轻将奏折从他手里抽了出来,却憋见是定国侯的折子。粗阅了下,这定国侯胃口到大,在朝中争权夺利还不忘给他的儿子寻亲事,儿媳都挑到了我头上了。自玉珍封后,定国侯是越来越不安分了,居功自傲,那股春风得意劲全写在了脸上,只差没有在朝堂上大声告诉众臣:当今皇上能坐这龙椅全是我定国侯的功劳!
“恩?阿姐?”承祥转醒,眼睛还没睁开只在朦胧中问了一句。
我轻笑,“你怎地知道是我,不是别人?”
“唔,凭感觉。呼吸,心里,都感觉得到。”
承祥睁开眼睛大概还不适应午后的阳光,眼睛微眯,全身都散发出一种极尽慵懒的气质,待他适应了光线后,眼里的透彻让我自他眼里便能看到自己的身影。
“饿了吧?我给你准备几样小菜,你吃吃看?你这几天吃的少,太油腻的怕也吃不下去,我让小桃挑了些素的清淡的,多少吃些,好不好?”我把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搁在几案上,有些期待的看着承祥。
承祥无奈的揉揉我额前的碎发,点头应着,“好!”
他看着放在一边的折子,突然问我,“阿姐可曾想过意中人是什么模样?”
我抬头对上承祥盛满碎金的眸子,转着脑子想了想,莞尔,“这个么……听好了——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出现,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云彩来娶我……”
说完我偷偷注意着承祥的神色,他似乎在思索着我的那句话,半天都未出声。我以为他生气了,正准备告诉他是玩笑,没想到承祥开口,“这是阿姐的梦么?”
不知为什么我居然呆呆的点了点头,承祥不再言语,“恩,很好吃,我喜欢……”
一时整个书房又陷入静谧。只有碗筷偶尔撞击的声音,我想说些什么终是无以言表。
许是日光太强烈,眼前的承祥明明就尽在咫尺,他身上的龙袍却让我恍惚觉得不知间隔了多少光年。那道折子上的内容还有玉珍的话开始慢慢变得清晰,终于,到了我不得不走的时候么?
承祥啊,你是天下的,是臣子的,是后宫的,唯独……不是我的……
承祥身体一震,紧紧盯着我,我才惊觉,自己竟然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我猛的站起来转身要走,却听得一声碎响,承祥已经拉住我的袖子。
我咬着嘴唇艰难的抽出袖子,承祥却丝毫没有松手的迹象。
“我知道朝堂上的难处,定国侯逼的紧,你开口,我是愿意的。”
承祥猛的把我身子扳过来,逼着我看着他,“我宁愿牺牲我自己,也不会委屈你!”
“你怕我委屈,我亦不愿你为难,你也有没有法子的时候,是人就会有逼不得已啊。”
突然我落入一个宽大的怀抱里,那里有我贪恋的味道,我的手情不自禁的揽上承祥的腰,这是梦,只要记住这一刻,我们就可以不再用孤单的身影来续写余生的岁月,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