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运啦谜一样的存在,犹如他迷人的醉态,伴着逐年更替的岁月、流水一样轻易而逝的年华,不止不休。
除夕过后是春节,春节的第一天是人们互相贺喜的日子。
辛运啦没有像常人那样逢人便说“过年好,给您拜年了。”他拖着臃肿的身躯提溜着肮脏的酒瓶在大街上摇来晃去。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厮守了他十年的女人____孔靓丽。
孔靓丽的父母不知奉劝了多少次的悬崖勒马,但她就是不听,直到今天还是依然那么痴心地等待着睡梦中的人儿醒来。
五年前,村西小溪边,孔靓丽清楚地记得,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辛运啦乌发素面明眸皓齿,举手投足那是何等的慷慨万千,她被打动了。而就那么彻底的一下,就让辛运啦轻易地牵了手,而那一牵就是这十年。
想当初洞房花烛夜,辛运啦对月秉盏,一仰而尽他人生至关重要的第一杯酒时,是多么的英姿飒爽。孔靓丽仿佛看到了他们幸福的未来,美好的生活就像水中的涟漪一层又一层一直向外漾。
对于未来,孔靓丽有过很好的规划,欣喜地道:“运啦,既然是我们结了婚,我们就一定好好过!过出个样子来!我早就想好了,西南坡、南山峪里能灌溉的那些好地都种上好庄稼,北山坡上那一大块自留地全栽上核桃树,自留地上下左右的荒坡,村里如果不管我们也栽上树,几年后那么大大的一片林子……”
辛运啦笑,他笑女人见识短。辛运啦对吴有用说他想建一个大型的养鸡厂,栽树种田侍弄庄稼那些活他不愿意干,他还说他的爷爷他的父亲一辈子都在干这些活,他不想继承祖传的手艺这手艺失传了最好。
辛运啦和吴有用相谈甚欢,两人年龄相差甚远,但并不妨碍谈笑悠然。
九七年为庆祝香港回归辛运啦建了个养鸡厂,九八年春天的某个清冷的清晨,一些鸡感了冒。
辛运啦想试验一下物竞天择到底是不是适者生存,坚持不打针用药。但鸡们不识达尔文,适应那个过程太残酷,它们唯一能做的是排队竞争死亡。
当辛运啦认识到后果的严重性再把现代化的药剂送入它们的身体时,已为时已晚,鸡们一个个含恨带怨地离开了辛运啦。
两千年午夜的钟声响起,辛运啦握住孔靓丽的手激动万千地说不是谁都能赶上这千载难逢的千禧龙年。
二月二龙抬头一挂万头的响鞭拉开了他承包村南石灰窑的序幕,在烟雾弥漫于天的尘埃里在尘埃飞扬于野的古道上,吴玉琪指着遍地鞭炮的尸体问村人辛半仙:别人开山建窑都是上香烧纸磕头念叨,他敲锣放炮不怕吓着人家吗?
辛半仙一脸的不屑说:“什么年代了?人家那是讲科学!。”
一年后辛运啦怀揣八百张百元大钞从县城开回一辆崭新的客货两用车,刹那间,红村的四野便雨后春笋之势星火燎原一般开启了三四十座石灰窑。一时间,青山变白,村落变白,容颜变白。
挣钱太容易了,一堆堆石头火中烧烧,转手就变成大把大把的钞票。可什么都是好景不长,从最贵时每车二百元再到赔钱都无人问津仅仅持续了两年。可怜的辛运啦耗尽毕生心血缔造的石灰石帝国顷刻间就灰飞烟灭。
正如辉煌时的争相阿谀一样,颓败时的蜂拥诘责也一样多趣。
辛半仙道看那大鼻子下歪就定是破败相。
有人问:“你不是说过鼻直口方腰缠万贯直走四方吗?”
辛半仙道:“变了变了全变了,现在全变了,你没看到他鼻尖处歪了?”
又有人说辛运啦和他爹辛山货一样,也是败家的货,他爹年轻时也这样也不成器也胡做,他还不如他爹。此人与辛家有世仇,说话尖酸颇也正常。
村长辛章良道:“运啦,不要在意嘛,还可以重新再来嘛。”村长是来劝那些讨债的人走的。屋外的辛半仙们是来看热闹的。
孔靓丽留村长吃饭,村长不肯。村长走后,那些半仙们见讨债的没打骂辛运啦,觉得无趣也就退了。
孔靓丽道:“没什么的,运啦。好孬都能过。我炒几个菜请吴哥过来,你们好长时间没聊聊了。”
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上摆放着干干净净的四个菜:豆腐皮、长果仁、花生米、小公鸡。
长果仁和花生米本是同一种产品,但辛运啦却说油炸的是花生米水煮的是长果仁,吴有用这次没和他争论,以前两人为此总是争论的面红耳赤。
辛运啦端起酒杯说“干”,吴有用咪了一下,辛运啦嗞了一口,吴有用喝酒总是蜻蜓点水。
杨白莲看透了辛运啦,说:“酒杯若是软的,您会嗞下去的。”
孔靓丽接二连三地往吴玉琪碗里送鸡肉,不过吴玉琪最想吃的还是那盘水煮的长果仁,浸足了水的身子那么的饱满柔和,看着就赏心悦目。
吴玉琪不喜欢,不但是不喜欢,简直就是讨厌油亮的红皮夹杂着盐粒的花生米,细细白白的盐粒盘踞在褐红色的包衣上面,如蛆前世的踪影。
吴玉琪正在思考盐与蛆为什么都是洁白洁白的时候,四周突然静寂下来,没有喝酒声、吃菜声、喘气声、说话声。
吴玉琪忽然觉得他们一家的到来完全是多余,一壶浊酒两个闲人是属于辛运啦和孔靓丽的,他们应当在衰败的世事后,一起举杯共同应和一下这尘世间最难得的落寞。
辛运啦仰头喝完他杯子里的最后一滴,含糊不清地说:“明儿我就去找村长,自留地旁边的荒坡全承包了,栽上清一色的核桃树。村长,和我关系挺好的,他保准答应。”
清晨,吴玉琪看到辛运啦摇摇晃晃地走路,她勉强叫一声叔。辛运啦含糊不清地答应了一声。正在村西小饭店里喝酒的辛章良艰难地咽下满嘴的鸡肉,拉着辛运啦来到距离饭店不远处的一块田地。
章良指着辛运啦家的责任田很气愤地说:“你看看,你瞅瞅,去年怨天旱,今年可是风调雨又顺。你看看别人地里,都油亮亮的一人多高,马上就要丰收了。你地里的倒好!黄不拉叽的,还没半米高,摇摇摆摆的和你一样,也都醉了。还想承包什么荒山?巴掌大的地方就弄成这样,何况那么大一片!”
村长的急燥很大程度上是缘于他已看不到辛运啦东山再起的苗头。辛运啦知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默默地走了。
白奇遇道:“辛运啦的窑已封车已卖店已关,现如今已是一无所有,愿意承包个荒坡就承包呗。荒秃秃个山,几年下来如果什么也做不成,还不就是个荒嘛。胡章良势利,辛运啦有钱时,他眉开眼笑,招呼辛运啦时总是柔柔地吱一声,从不提前面的辛字,怕影响了团结与亲密。我呸******什么人呀!”
辛运啦的潦倒滋长了村长的气势,这本是极其平常的事。就如同先前辛运啦开着他豪华的车,吴玉琪极力向前搭讪喊一声叔,到今天极不情愿地叫一声。中间所蕴含着的只不过是缘于人们都长了一双势利的眼睛。这于吴玉琪没什么,但之于村长与辛运啦却是天翻地覆。
八个月后辛运啦自留地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密密麻麻布雷似的点缀上了清一色的小树,两年后这些树上结出的果实装满货车运往城里换回一打一打的票子。沾着唾液点钱的是村长小舅子的小舅子。而此时一身素妆的辛运啦正喝着兑了水的劣质白酒摇摇晃晃在红村的十字街头。
四年前辛运啦不喝酒,四年后辛运啦酗酒成性。一个平常人蜕变成一个酒鬼需要的只是,必须无休止地且锲而不舍地喝,而且要做到心无杂念,红红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即酒,酒即我。等到醉眼探万物万物都飘渺时那就算及格了。辛运啦不止是及格简直是优秀。
昨天是大年三十,辛运啦借年岁更替之际喝了个通宵;今天大年初一,辛运啦喝到九点时打了盹,醒来后他就提着酒瓶去逛街。晃荡了大半天,可能是太累了也可能是太困了脚下一滑就匍匐在地上睡了。人虽一百八十度躺在了红村的街头,但手中的酒瓶和瓶中的酒却呈九十度屹立于地球的表面。
白奇遇说但看这个酒瓶存在的方式,辛运啦还是很清醒的。
辛运啦醒来时天已黄昏,想到了前尘往事,眼竟开始涌泪。
跟随了他一整天,对他说了数不尽的好话的孔靓丽,见他真的清醒了,突然间就发疯似地砸碎了辛运啦的酒瓶,撕扯着辛运啦的衣服,对着新年的黄昏凄楚地哭。
来劝架的一女人,握着孔靓丽的手颇有同感地共同伤心地说:“妹呀,运啦不就是喝点酒嘛。喝就喝吧,不嫖不抽要再不喝点还是爷们?我们家的,”女人抹抹眼,为了和孔靓丽保持同步,也落了泪,“我们家的,吃喝嫖赌全沾,我还不是照样欢天喜地过日子,都是同一类货色的人,想开了很重要!”
吴有用扶起辛运啦,杨白莲也劝孔靓丽不哭不哭。
吴有用道:“运啦,不能再酗酒,这样对谁都不好!”
辛运啦才没时间听人叨叨,他又嗞下一嘴,含糊不清地嘟囔:悠悠岁月酒都是好朋友。
杨白莲说:“运啦,我给你倒的全是水,你还嗞的那么有滋味,这几年你喝了多少酒呀,酒和水都不分家啦。你说你喝那么多酒干什么,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拿酒来开通?学学你吴哥,一瓶酒半个月也下不去一半!”
辛运啦稳定身形,似嘲如讥道:“吴哥那也叫喝酒,是他把我们酒厂喝倒的!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县酒厂破产了,破产的原因不能怪吴有用更不能怪辛运啦。全县的像辛运啦一样的酒鬼全集中起来一齐喝下的酒,足已让酒厂的利润单位时间内井喷。
酒厂破产很简单:酒厂厂长做人没有他做的酒那样醇美;将近年关的某一天,厂长把酒厂的钱全装入自家的兜很从容地消失了。
酒厂破产就如同一块滚入漩涡里的巨石没有激起任何的涟漪,但却把辛运啦最后一点嗜好也可以说是最后一点娱乐给抹煞了。辛运啦不喝酒了,说喝本县酒厂的习惯了再喝外边的可能是水土不服直恶心呕吐。
吴玉琪明白辛运啦为什么呕吐。孔靓丽找吴有用想办法,吴有用从一位老中医那里弄来一包药掺入酒里。
辛运啦喝了这酒就呕吐,酒肉吐光了就吐苦水,苦水吐光了,就吐胆汁。这样吐了几次,弄得辛运啦形骸俱瘦。
孔靓丽很悲伤地说:“运啦,是我害了你!”
但辛运啦就是辛运啦,其实他亦是明白人,也明白人们的苦心。突然间,他就戒了酒,就像一直绷紧的绳子突然从中间断裂一样,晃了人们好一下。
今年刚开春,辛运啦把他那荒芜了多年的自留地彻底开垦出来,施足了肥料,种上了高粱。
吴有用道:“运啦,去年粮食贵,我看今年也差不到哪里去。听说今年农业税也要免了。去年雪下的大,今年雨水又足,你用的全是良种,我看今年保准又是一个丰收年。”
辛运啦说:“可不是吗,我把自留地里全种上了高粱,现在人们都不种高粱了说没什么价值。我不那么看,等秋季高粱成熟了,那么高高长长的杆上缀一个锤头,风吹过来哗哗啦啦地响,光听听就舒服。再说用高粱喂出的鸡肉才鲜嫩。”
但辛运啦没有等到秋天,没有等到他心爱的高粱成熟。多年的酒水透支了他的身体,从他站着进医院再到躺着出来只不过是花开果落树叶青黄的一个周期。
这年的秋季,漫山遍野的绿都变成黄时,辛运啦自留地里黄亮亮的高粱叶子哗哗啦啦地响,油亮亮的高粱锤头迎风招展。自留地上方的山坡上,其腐朽的身子上覆盖的那杯土早已在萋萋荒草的掩护下淹没在大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