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熟一晌,昨天还泛青的麦穗,经过骄阳一中午的照耀,地表四十度高温的炙烤,就已变成金黄金黄的了。这个季节的这段日子正是华北大地最繁忙的时候。遍布山野的联合收割机、拖拉收割机、手扶收割机、三轮收割机正不舍昼夜地运转着。
辛运啦袖着手站在芙蓉花树的树荫里,对着昨天还伫立于野,而今已匍匐于地的遍地金黄大发感慨:逝者如斯夫。
脱离芙蓉花树树荫的势力范围向东眺望,孔靓丽正挥动着人工收割机?____镰刀努力地弯腰前进。
辛运啦喊孔靓丽回家吃饭,孔靓丽道:“运啦,我们家的全熟透了,过两晌了,这就哗哗掉粒了。”
辛运啦又喊,孔靓丽再不答话;再喊,孔靓丽已到了地的那头。
辛运啦自言自语道:“还那么固执,早晚坑了你。”说完又叹口气自个撑开伞回家了。
白良木雇用的联合收割机不到半小时就把自家的麦地拾掇了个干净。而辛运啦家那块二亩的地才刚开了个头。白良木看了看天摇了摇头跟开收割机的师傅嘀咕了两句,联合收割机就轰隆隆地开进了辛运啦家的地。
孔靓丽很着急,说:“师傅,我们不用的!我们不用的!”
师傅说:“怎么不用?有出钱的。”
白良木道:“再不收就减产了,二亩地的麦子你什么时候割完?钱不是问题,等有了再说,快拿袋子来装粒。”
晚上,辛运啦提两瓶酒过来,白良木说不喝酒。辛运啦道声谢,白良木说不用谢。
章花如笑说都是庄里庄乡、屋临地临的还不是碰巧赶上了甭客气。任章花如怎么死拉硬拽,辛运啦还是留下酒走了。
章花如责怪白良木,“您那张板着的驴长脸就不能笑,帮人家是你自愿的,要不就别帮!别花钱让人烦!”
几天后孔靓丽来还钱,说:“运啦不下地干活不是懒,主要是怕太阳晒,一晒身上就起红点,痒的难受,打针吃药也好不了。”
白良木看着孔靓丽的背影叹着气说唉就这样了。
章花如说:“三良还在等,我看没指望了,再等二十年什么都没了。”
三良白梁,三十四五的人啦还没去过婚姻登记处。有一段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就发生在白梁、辛运啦、孔靓丽三人之间。
三人同村同龄同学,孔靓丽有点姿色,白梁、辛运啦都缠绕上了那种姿色。孔靓丽心太软对谁都没有回绝,也可能是都割舍不下。这样过了三四年,白梁、辛运啦本来很好的朋友也就成了路人。两人都执着地等待着孔靓丽,而孔靓丽总是对两人重复着一句话:再等等。
白梁、辛运啦为了这一句话都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两人比着盖好房子比着找好工作,地球人都知道经济基础最重要。思想品德方面两人也没落下,三四年来两人表现的比雷锋叔叔还好,该吵得架也不吵该骂人时也不骂,总怕一失足成百古恨。其实孔靓丽并不在意这些,其实她比谁都头疼,她在做最艰难的抉择。
抉择真艰难,一晃半年又过去了。
一天,孔靓丽约两人去了镇上最豪华的酒店,她指着一桌子好菜说:“两位同学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是我们最后的晚餐。”
辛运啦说没那么严重吧,白梁说不至于吧,孔靓丽说很严重很至于。
白梁问喝什么酒,孔靓丽说不喝酒上饮料。孔靓丽敬了两人饮料谈论起了三人儿时的好时光,动情处孔靓丽晶眸四顾甚是迷人。
白梁、辛运啦同时认为这是“殿试”,他们一扫“最后晚餐时”的阴霾争相着口若悬河。为了表现大气,俩人彼此还互敬了饮料,气氛相当融洽。
饭毕孔靓丽郑重其事地道:“两位同窗,五年了,也该结束了,我定不下来就让天定吧。”
她拿出两张相同的纸,一张写上孔靓丽,一张什么也没写。然后把两张纸放入两个相同的信封,转过身交叉混合一下,说,“抽吧抽吧!谁抽准带字的就是谁了。”
白梁、辛运啦犹豫了又犹豫踌躇了又踌躇彷徨了又彷徨。
在孔靓丽咬牙切齿着要走的时候,辛运啦跑上前小心翼翼地选了一个。他慢慢地打开并把纸上的字让白梁看。
白梁道:“不行!绝对不行!我要是先抓,我也抓上面的!这太不公平了!”
辛运啦推门要走。孔靓丽也热泪盈眶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白梁面红耳赤,抓耳挠腮个不休,他蛮横着拦住两人要求再抓一次。
孔靓丽大怒,指着白梁的鼻子道:“这不是游戏!我不是商品!”
白梁经过当头棒喝反而镇定下来,他笑请两人坐,很动情地对孔靓丽道:“咱,黄粱一梦人未醒;您,彷徨犹豫头晕啦。玩笑玩笑全是玩笑,运啦、靓丽同学,咱们有事好商量,四五年前,我们仨,多好的同学,今天就这样完结,我难受!”说着,其眼的纵深处竟涌出几粒深情的水。
孔靓丽说:“白梁,就这样了吧,我给你说个更好的,黄村的,矮我们一级,见了你脸就红的那个,你认识的!”
辛运啦道总得找个解决的办法,这样最好了,说完就起身欲走。
白梁没有拦辛运啦,他示意孔靓丽坐下等一会他要和辛运啦单独聊聊。酒店门口白梁哀求辛运啦再抓一次,他甚至要下跪了。
辛运啦死活不应,他不想让即将煮熟的米返生回去。
白梁威胁辛运啦若不答应他就粉身碎骨;再或是在他们结婚的当天,他就用一根麻绳把自己吊挂在红村那棵最大最高的芙蓉花树上,让欢悦与痛苦同在。
辛运啦太善良,怕话语成谶只好答应再抓一次,但他表示这次如果平了还要再来一次的,三局两胜制。
白梁重整精神再鼓余勇,很深情地对孔靓丽道:“刚才,您以那种方式决定,仅仅说明是我们选择了您而不是您选择了我们,您让我们选择,就说明您把这五年来最终的决定权让了出来,这对您来说是极其不公平的。我和运啦商量好了,还是让您来做这最后的决定。”
辛运啦还要再说,被白梁果断地制止了。
白梁拿来纸和笔写上自己的名字,辛运啦看了看孔靓丽犹豫了一下也拿起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两人把纸折叠成一样大小放入相同的信封。
白梁很虔诚地把两个信封混合了很久,然后递给辛运啦,辛运啦随便混合一下就要递给孔靓丽,白梁赶忙再接过又以最虔诚的心态捂了捂、又混了混,然后再恭恭敬敬地递给孔靓丽,说,“这样才最公平。”
孔靓丽杏眼怒睁朝辛运啦的方向“哼”了一声,然后很从容地选一个打开,她没有像小丫那样故作神秘莫测地停顿,她很平静地把写有“辛运啦”的纸摊在桌上。
辛、吴二人未婚,白梁已去山西挖煤了。而辛运啦和孔靓丽也是在等着白梁走后才结的婚,两人约定:白不走暂不婚,不让欢悦与痛苦同在。
婚礼很简单没有囍字没有鞭炮没有宴席,直到有一天孔靓丽挺着大腹便便的肚子走在街头,人们才释然着嚷:“哎呦,靓丽你结婚了!”
而白梁却一直迷茫在抓阄这个游戏里。为了他的婚事,其爹白金银不惜在这个繁忙的麦季召开了一次扩大会议。白良木、白良栋、白良树茫然静坐,或喝茶或抽烟或喝着茶抽烟,白梁不抽烟不喝茶的习惯被白金银诟病已久。
白金银道:“三良嗑瓜子的利索劲儿活像个娘们。”
为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白梁只好暂停嘴里的动作满不在乎地呷一口清茶,再深吸一口从八尊倒立的烟囱里缭绕出来的二手烟雾。
白金银继续道:“三良!十年来我至少给您说了二十次媒,从小姑娘到大姑娘到老姑娘再到离了婚的还有没了男人的,次次您都不同意,每次您都倔强的要死,您说您到底需要什么样的!”
白梁说:“我的事您就别管了。”
白金银拍着桌子道:“别管?别管!我是你爹我不管谁管!我看不出那吴家娘们哪好?爱哭?面善?不喊骂爷们?三,半仙说那女子颧骨太高,今辈子不知要尽几夫!三,爹不迷信,但这忌讳!一辈子太短,三,咱不冒那个险。”
白梁也拍了桌子,但没白金银拍的响,他喊叫着嚷:“爹!亲爹!我的亲爹!不让你管你就别管!”一提到孔靓丽,白梁总是歇斯底里。
白良木站起来指示白梁安静,白良栋、白良树也表示了同样的意思。白梁见“敌方”势众,有被围殴之虞,于是也就安定下来。
白良木道:“三弟,现在劝你什么也没用,往后推再过三十年,你想一想,辛运啦和孔靓丽照样过着日子,还是那么欢天喜地,你还是你自己,到时我们想帮也帮不上你了。”
白良栋、白良树也说:“结婚很普遍,尝试一下不行就离嘛,咱们国家的婚姻法不光有结婚法还有离婚法,它早已为我们指明了方向。”
会议无疾而终后,白奇遇拉住白梁问:“三叔,那个脸黝黑黝黑说话声音像苍蝇嗡嗡似的姓孔的娘们到底好在哪里?”白奇遇想请白梁指点一二,以避免自个以后也犯类似的错误。白梁没说话只是摸着白奇遇的头苦笑。
风物长宜放眼量,白梁终于等到了他漫长人生里引导他爱情落幕的最佳契机。
都怪辛运啦,不能大红大紫大富大贵也就罢了,平常百姓也可。人们还不都是种几亩地养几头牛喂一圈猪放一群羊晨起暮息地过着日子。可辛运啦对这些小事不感兴趣,他总想着干几件大事。大事很难干,辛运啦很愁闷,愁闷了就喝酒;喝就喝吧,喝着酒唱着歌晃荡在黄昏的街头也别有一番情趣。
可辛运啦干什么都执着,喝酒也不例外。开始是不高兴时才喝,到后来高兴了也喝,从清晨喝到中午从中午喝到黄昏从黄昏喝到夜深。他那一直迷糊的身影唯有听到人们吆喝酒时才为之一振。
孔靓丽哭着劝:“运啦,别喝了!你不顾我们没什么,但你这样喝下去迟早会把身子喝坏的!”
辛运啦笑着说:“坏就坏吧,,不同的次序共同的目标都是早晚的事情。但我还是要喝,大不了英年早逝!让你哭的跟霜打的花儿似的。”
辛运啦虽是笑着说的但却没有食言,他把常人活到七八十岁的年龄掐去了许多,他提前抛下时间的车走进了岁月运转拉网收官的那一节。
送走辛运啦的当晚,在羸弱的只剩下屋架的屋底下,对着黄黄泛红的灯火,孔靓丽洁白的牙齿咬着洁白的牙齿,双手握着宝儿冰凉的双手,眼里蓄满了浑浊的泪水。宝儿是前年出生的还不明白生离死别的重要性,但当他看到慈祥的妈妈换一幅面孔给他时禁不住哭泣起来。
从远方赶来的白梁拉住孔靓丽的手坚定地说,“跟我走。”
白金银听说此事坚决不同意,他拿起板凳砸白梁说要脱离父子关系。
白梁道脱离就脱离谁怕谁。
白良木拉着白梁柔声道:“爹年龄大了你不要计较。”
白梁泣道:“计较什么呢?我不是计较!我是咽不下这口气!”
两年后,白梁和孔靓丽结婚了,他果然不计较,兴奋着的同时还甩给白金银一笔钱。
事已至此,白金银亦无可奈何地道:“的确不如从前了,先前至少也得给一千。”
白金银把四百元中的大部分化成酒和菜请亲戚本家吃了一顿,也算宣布白梁结婚了。
一年后白奇遇坐车去县城,红村某段繁华的闹市上,白梁怀抱着宝儿手牵着孔靓丽,正有说有笑。人车相汇的瞬间白奇遇把头探出窗外大声喊叔婶。
孔靓丽蓦然回首,嫣然一笑,旋即消失在喧嚣的人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