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丰楼在涑阳称得上名副其实的“第一楼”。三层楼,七八十个大小阁子,朱栏碧瓦、雕梁画栋,又建在涑阳最宽阔的御街旁。
因为御街直通皇宫的玄贞门,掌柜便将临街一面增修了飞桥露梯,让客人可在二、三楼的阁子里凭栏俯眺,或俯观御街人群熙攘之盛况,或眺望巍峨浩丽的皇宫。
涑阳的世家公子、达官贵人们,十分喜欢到瑞丰楼订个阁子,呼朋唤友、推杯换盏,巩固交情,同时也交流着彼此知道的最新消息。
这段时日,瑞丰楼暗中流传着一条消息:御史台大夫铁泓在安南道驿馆遇害,凶手竟是准驸马、骁卫大将军谢朗,而谢朗已经畏罪潜逃!
绝大多数人是不信的,听言后嗤之以鼻。可紧接着又有消息传出:陛下已命禁军软禁了谢氏一族,并命全国广贴告示,谕令谢朗在一个月内投案自首。
前日又传出消息:谢朗已经到刑部投案自首,现已被关押在天牢之中!
这些消息,再加上景安帝一个多月未曾临朝,平王被软禁在王府,神锐军哗变,每一桩事件,都象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搅得整个涑阳惊疑不安。
说者言之凿凿,听者却大多不信,但人人都想第一时间知道最新的消息,带得瑞丰楼的生意这段日子也红火了许多。
这日午时,正是瑞丰楼满座的时候,歌妓们唱过第一曲,第二曲刚启檀板,便听御街上一阵骚乱,紧接着一楼的客人呼啦一声全涌了出去。二、三楼阁子里的客人听到动静,也全涌到了临街的长廊边。
御街旁,数千人哗声大作,议论纷纷。
“那不是谢府的老太君吗?”
“谢氏一族不是全被软禁了吗?怎么老太君出来了?怎么不见谢峻谢大人?”
“天!那个老头是谁?蒙着眼睛,居然可以一人独斗几十名禁军?!”
笃!笃!
数千人瞩目下,御街那头,一位满头银发、身着二品诰命服饰的老妇人拄着龙头拐杖,挺直身板,冷着面容,一步步往前走。正是工部尚书谢峻之祖母,谢府老太君。
她左手高举着一块小牌子,那块牌子似有魔力一般,逼得数百名禁军潮水一般往后退。
偶有禁军试图上前拦阻,她身边一名用布条将眼睛蒙住了的白发老者便会挥舞着手中的长枪,霍霍生风,打得禁军四散跌开。
涑阳的百姓,除了年老之人还记得当年迎元宗入京时,忠臣义士与阉逆当街搏杀的情景,五十岁以下的人都未曾看过这般新鲜刺激的场面。一传十、十传百,等谢府老太君快走至玄贞门前,围涌而来的人群已至上万。
驻守玄贞门的羽林军统领方直顿时慌了手脚,急派副手将不当值的羽林军全部调来,在玄贞门外严阵以待,同时亲自上前,将谢老太君拦住。
方直也是贵胄子弟出身,与谢朗素有交情,对谢老太君和皇室的渊源也略知一二,眼下谢朗罪名未定,他不敢贸然开罪,行礼道:“晚辈方直,拜见太奶奶!”
太奶奶鬓边银发无风自动,她将手中的小牌子往方直面前一递,道:“烦请方统领上奏天听,二品诰命谢崔氏,求见陛下。”
“真是抱歉,谢老夫人,陛下有命,现在不接见任何外臣。有何要事,都由弘王殿下代为奏闻,老夫人还是请回吧。”方直委婉回道。
太奶奶将拐杖运力一顿,怒喝道:“方直!你可认得我手中之物?!”
方直本以为太奶奶持的是诰命符牌,见她这般说,忙上前细看,只见那是一块淡紫色的鱼符,上面钤有“宝贞皇后”字印。
方直吓了一大跳。他也曾听闻过,当年穆宗薨逝,元宗入京承继大统,赐了这种鱼符给拥立的有功之臣,其中便有一块是元宗的宝贞皇后赐下的,原来竟是赐给了谢老太君。
他吓得连忙单膝跪地,“方直不敢!”
他正为难,不知要不要去内廷传奏,忽听身后有纷沓的脚步声传来,回头一看,大喜下忙上前道:“王爷,这……”
弘王早得报信,谢府老太君闯出府邸,禁军拦不住,她已直闯皇宫,要面见圣上。他知道她是为谢朗一事而来,心中窃喜,想着谢老太君这擅闯皇宫之罪是逃不了的,到时龙颜震怒,谢朗要想翻案,可是更难了。
他走到御值房,本想亲眼看着羽林军将谢老太君拿下,不料她竟拿出了故太皇太后亲赐鱼符,方直是拦不住的,若让她见了父皇,只怕会横生枝节。他犹豫片刻,只得走了出来。
“谢老夫人,父皇龙体有恙,不接见任何外臣。谢朗毒害铁御史一案,自有三司会审、明勘定案。老夫人不必过于忧心,还是请回吧!”
太奶奶怒道:“弘王爷,还请您让开。不然,老身就要替故太皇太后教训教训不成材的子孙了!”
弘王将脸一沉,冷冷道:“老夫人,你不要不知好歹!你虽然有鱼符,但还大不过本王!来人,将她押回谢府!”
羽林军们齐声应喝,执枪握戟,便要上前押住太奶奶。
太奶奶将拐杖一拄,双目圆睁,怒道:“谁敢?!”
“上!”弘王毫不犹豫。
羽林军继续上前。
太奶奶身边白发老者一声怒喝,跃上前去,长枪急旋,嘭嘭连声,十余名羽林军被打倒在地。
他虽蒙着双眼,但枪势狂猛,激得弘王等人只得纷纷退后避让。太奶奶趁着空隙,提起诰命服饰的下摆,快步走到玄贞门下,放下拐杖,握起鼓槌,用尽全身力气,击响了登闻鼓。
登闻鼓乃太祖皇帝设下,用来防止内廷有奸佞出现,令皇帝与外界不通消息,外臣在紧急状态下可以击响登闻鼓,直达天听。当年楚王之乱,正是谢氏先人击响登闻鼓,在全京城百姓面前痛斥楚王逆行,今日登闻鼓再响,敲鼓者又是谢氏之人。
弘王大怒,喝道:“来呀!将她拿下!”
此时那白发老者已被数十名羽林军围住,便有十余名羽林军上前来,夺过太奶奶手中鼓槌,将她双臂按住。
白发老者暴怒如狂,奈何寡不敌众,数十招过去,腿上中了一刀,跌倒在地。弘王冷笑一声,“此人意图闯宫行刺,来啊,就地正法!”
数名羽林军提起手中刀剑,便欲砍下,忽听一声怒喝,“慢着!”伴着这声怒喝,一道蓝色身影电射而至,手中长剑幻出数十道寒光,呛啷连声,将羽林军手中刀剑一一拦下。
羽林军见来者武功更胜这白发老者,竟有些微的胆怯,有个别人认得来者,惊呼道:“薛阁主!”
一听来者竟是名满天下的天清阁阁主,围观人群更加激动了,后面的纷纷往前面涌,一时间,玄贞门外乱成了一锅粥。
弘王隐觉不妙,冷声道:“薛阁主,莫非你也想擅闯皇宫不成?!”
薛蘅转身,还剑入鞘,平静地看向弘王,缓缓道:“弘王爷,元宗皇帝曾有圣旨,鱼符在身者,面圣领旨无需下跪、有罪也不下狱。请您先下令,放开谢老夫人。”
弘王犹豫片刻,冷哼一声,挥了挥手,羽林军将太奶奶推至薛蘅身边。
薛蘅忙扶住太奶奶,关切问道:“谢老夫人,您没事吧?”
一个月来,虽然被软禁,又日夜担心着谢朗,但太奶奶始终是谢府最镇静的一个。可这刻见到薛蘅,她再也控制不住,老泪纵横,紧攥着薛蘅的手臂,颤声道:“阿蘅,明远他、他已经到刑部投案了!”
薛蘅一行甫入涑阳城门,便见大街上的人纷纷往北面皇宫方向跑,还有不少人叫着“谢老太君闯宫了!”薛蘅一听便急忙赶往玄贞门,看到单风与羽林军激斗。她一看便知谢朗的枪法乃他所授,自然出手相救。这刻听到谢朗还活着,她悬了大半个月的心一下子落了地,双足竟忽觉有些虚软无力。
她轻拍着太奶奶的手背,片刻后,才出言低声劝慰,“谢老夫人,您放心,明远会没事的。”
她又抬头望向弘王,“弘王爷,天清阁阁主薛蘅,求见陛下。”
弘王一笑,“薛阁主,父皇早有口谕,不接见任何外臣,有事都由本王转奏。薛阁主有事请说,没事的话,就请回吧。”
薛蘅转身扶起单风,点上他左腿穴道,血流渐止。单风呵呵大笑,“你就是季兰那丫头的女儿?”
薛蘅不及回话,哑叔负着薛忱,分开人群冲进来,他忽然“啊啊”大叫,放下薛忱,扑向单风。
单风听到风声,欲待闪开,哑叔“啊啊”连声。单风听得一阵,嘴角抽动,继而哈哈大笑,一把将哑叔抱住。
薛蘅“啊”了一声,道:“您是‘朔北铁枪’单老前辈!”
“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听到‘朔北铁枪’四个字啊。”单风感喟万分。
弘王也不欲将动静闹得太大,免得惊动了景安帝。他使了个眼色,方直会意,上前喝道:“此处乃玄贞门,闲杂人等统统退开!”
薛蘅抬头望向弘王,弘王脸上犹自带着一贯示人的温和笑意,但他双眸之中的冷酷与得意之色,却遮掩不住。
薛蘅想了想,向单风道:“单老前辈,您还能不能动?”
“小丫头太小看我单风了啊。难道你娘没对你说过?当年我只剩一口气,也能横扫朔北五虎!”
“那就好。”薛蘅附到单风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话,再大声道:“单老前辈,劳您现在就去德郡王府,将这句话转告给德郡王,请他老人家到玄贞门来一趟。”
弘王面色微变。景安帝得以继承兄长之位,德郡王功不可没,景安帝对这位叔父十分尊重,特旨允他任何时候都可直入宫禁,无需奏闻。
薛蘅究竟说了句什么话?能在这种形势下,请得动德郡王?
薛蘅目送单风远去,转过身扶住太奶奶。太奶奶不停轻拍着她的手背,二人目光交触,没有说话,又同时转头,毫无惧色地与弘王对望。
玄贞门前,上万人有一刹那的鸦雀无声,继而象煮沸的粥一样,“嗡”地一声议论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