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显然并没有被玄贞门的风波惊扰到,到处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由珠帘望进去,殿内的兽炉中,烟雾袅袅娜娜溢出,令整个内殿看上去氤氲飘缈。
内侍象猫儿一样轻步出来,在太奶奶和薛蘅面前躬下腰去,尖细的声音压得低低:“陛下有旨,宣二品诰命谢崔氏、天清阁阁主薛蘅觐见。”
又有小内侍打起珠帘,将二人引至御案前,为太奶奶搬来椅子。薛蘅扶着太奶奶在椅中坐下,二人同时望向早已坐在一旁的德郡王,点头致谢。
德郡王端着茶蛊,细细地端详着薛蘅,却没有说话。
弘王随后进来,负手立于一旁,嘴角上挂着一个有淡淡讽刺意味的微笑。
屏风后,有人在低咳,薛蘅不由用心凝听。
半透明的屏风上,影影绰绰地映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位,似是妃子装扮,正为另一个身形高瘦的人披上外袍,这人显然是景安帝。只是不知这位妃子,是贵淑贤德四妃中的哪一位。
“明知陛下龙体微恙,还闹这么大动静,真是……”那妃子压低声音,忿忿地说了句。
景安帝抬了抬左手,止住她的话语。再过了一阵,他缓缓地从屏风后走出来,步履蹒跚地走到御座前,双手撑着扶手慢慢坐下。
薛蘅跪地叩首,“臣薛蘅,叩见陛下!”
“罪妇谢崔氏,叩见陛下!”太奶奶拄着拐杖,俯下身去。
一瞥之间,薛蘅觉得景安帝消瘦了许多。景安帝的声音也显得有些虚弱,“老太君何出此言?薛先生请起。”
接着,他又用拉家常的语气向太奶奶说道:“朕看老太君身子十分康健,朕心甚慰。若是太皇太后还在世……”他喘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太奶奶等了一阵,才道:“罪妇叩谢陛下隆恩。罪妇教孙无方,致使其放荡游嬉、大胆妄为,未经允许就私自出京,有负当年太皇太后的殷殷期望,望陛下恕罪!但罪妇敢以性命及谢氏一族数百年的荣誉担保,谢朗绝非杀害御史之人。请陛下明察!”
景安帝眉头微皱,道:“老太君爱孙之心,朕能体谅。但谢朗一案,朕已命三司会审。如果谢朗是被冤枉的,朕自会还他一个公道。但若真是他做下的罪行,即使太皇太后在世,此事也只能依国法处置……”他一长串话说下来,明显有些吃力,停顿下来,细细喘气。
屏风后的妃子低声吩咐了几句,便有内监端着药汤出来。弘王急步上前接过药碗,满面恭谨之色地奉至景安帝面前。景安帝就着他的手喝过药,气喘才渐渐平息。
弘王转过身来,满面不悦之色,道:“谢老太君,国法不容私情。你为了这等小事,居然惊扰父皇。万一影响了父皇龙体康复,你担当得起吗?!”
“小事?!”太奶奶冷笑一声,瞪着弘王,大声道:“忠臣蒙冤下狱,真凶逍遥法外,陛下受奸人蒙蔽,这还是小事?!老身若再不上达天听,日后真相大白,又将置陛下于何种境地?!”
她苍老的声音震得殿外一只正在打盹的鹦鹉猛然惊醒,在铁架上拼命“扑愣”闪着翅膀。
弘王被太奶奶的气势震得愣了片刻,回过神后森然一笑,“蒙蔽?呵呵,老太君,恐怕你才是被蒙蔽的那个人,你看看你那宝贝重孙子做下的好事吧!”
他拿起御案上一本奏折,在手中晃了晃,道:“这是三司会审的案词。人证物证齐全,都证明谢朗因暗中策动神锐军哗变,被铁御史查出蛛丝马迹,他为毁灭罪证,暗下剧毒、杀人灭口!”
太奶奶今日正是收到柔嘉公主收买了禁军后,暗中派人传来的密信,说三司会审时,谢朗虽然不承认是他杀了铁御史,却对出京之后的行踪讳莫如深,对那一夜为何去找铁御史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无论怎么审问,他都只有几句话:神锐军“哗变”另有内情,他出京是为查清“哗变”真相,铁御史非他所杀,凶手另有其人。
反之,刑部、大理寺、御史台所掌握的证据,对谢朗极其不利,三司已在谢朗拒不认罪的情况下,定了他“图谋不轨、策动神锐军哗变、谋害御史”之罪!
太奶奶今日拼着性命,持鱼符闯皇宫,早已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此时听弘王这么说,她双目圆睁,踏前一步,怒道:“神锐军哗变之时,谢朗尚在涑阳!哗变一事,与他何干?!”
“他既图谋不轨,暗中策划,自然表面上要撇清了。”
太奶奶将拐杖一顿,“荒唐!我谢家世代忠良,何曾出过一个乱臣贰子?!谢朗又蒙圣恩,得陛下将公主许配,他为何要图谋不轨?!神锐军区区三万人哗变,就能撼动我大殷根基?谢朗难道就不顾在涑阳的上千族人吗?!”
御座上的景安帝默默听着,露出思忖之色。
弘王看得分明,急急道:“那为何谢朗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他的清白?!”
“那说谢朗杀害御史,又有何证据?!”太奶奶寸步不让。
“铁思证言,铁御史被害时,正在与谢朗谈话。安南道县令、十府捕头证言,他们赶到时,铁御史已死,身边只有谢朗一人!”
薛蘅凝神听着,等弘王一停,马上问道:“可有人亲眼看见谢朗杀死铁御史?”
弘王一顿,“这个……”
“既然没有人亲眼看见铁御史是谢朗所杀,为何就说人是他杀的?铁泓与我谢家乃世交,谢朗为何要杀他?!杀人动机何在?!”太奶奶紧跟着大声逼问。
“铁御史死之前写的字笺,有‘神锐军、哗变、谢朗、裴无忌”等字!足以证明他查出了谢朗策动神锐军哗变,所以才被谢朗杀人灭口!”
太奶奶冷笑道:“那若是老身今日一命归西,死之前写下字笺,上有‘禁军、谋反、弘王’等字,就能证明是弘王爷策动了禁军谋反吗?!仅凭区区几个字,就能定杀人大罪,三司就是这般审案的吗?!”
弘王被逼问得有些狼狈,一时说不出话,殿内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屏风后的那位妃子似有些不安,从腰间取出丝帕,不停地按拭着嘴唇。
弘王憋了一阵,道:“如果人不是谢朗所杀,他当晚为何要逃?还伤了数名捕快!这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如果不是父皇圣明,将你谢府之人软禁,他还在畏罪潜逃!”
太奶奶仰头怒笑,将拐杖用力一顿,上前两步,猛地将左袖挽起。她的皮肤已经如松树皮一般粗糙,但手臂上一道陈年的疤痕如同一条巨大的蜈蚣,仍清晰可见。
“当年元宗皇帝入京承继大统,老身陪在宝贞皇后身侧。阉逆白峤行刺元宗,老身之公公谢璆谢澄德公拼死护住御驾。白峤继而刺向宝贞皇后,老身挡在宝贞皇后身前,连中三剑,这只是其中一个伤疤!”
她目光自殿内诸人面上一一掠过,傲然道:“三年征战,谢朗身上也留下无数这样的伤疤。我谢氏之子孙,个个可以为国家社稷百姓舍去性命,绝不是图谋不轨、畏罪潜逃之人!”
她这番话说得气势十足,有如波涛汹涌,令众人都仿若看到当年元宗入京时,谢氏满门舍命护驾、搏杀奸逆、浴血长街的情形。
弘王吞了口唾沫,无言以答。
太奶奶看了薛蘅一眼,又转向景安帝,躬身道:“陛下,谢朗一案疑点甚多,后面必有隐情,三司显然受人影响,匆匆结案、仓促定罪。老身恳请陛下,另行委派不牵涉朝廷政局的中立之人来查案,以免忠良蒙冤、小人得道!”
景安帝正要说话,殿外忽然一阵骚乱。柔嘉公主挣脱内侍的阻拦,冲进殿来。她扑到景安帝身前,跪在地上,紧紧揪住他的龙袍,哭泣道:“父皇!明远哥哥是被人冤枉的!求父皇明察!”
薛蘅一怔,只见柔嘉比上次见面时消瘦了许多,瓜子般的脸庞上,泪水汪汪的大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
她心中一酸,低下头,不敢再看柔嘉的伤心模样。
景安帝被柔嘉一番摇晃,话都说不出来,连咳数声。弘王走过去扳开柔嘉的手,轻拍着景安帝的背,又看向柔嘉,责备道:“父皇接见臣子,你来凑什么热闹?谢朗犯下滔天罪行,父皇已褫夺了他的驸马身份,自会给你另寻一位如意郎君,你怎么这么不知自重?!”
柔嘉跪坐在地上,仰望着弘王,满面泪痕,泣道:“父皇既已将我许配给了明远哥哥,那我就生是他谢家之人,死是他谢家之鬼!我的驸马遭人陷害,我岂能袖手旁观?!我又哪里不自重了?他、他若死了,我便也随他而去……”
“不知羞耻!”弘王眉头一皱。他还待再说,景安帝举起了右手,他便只得收住话语,退开几步。
景安帝看着嘤嘤哭泣的柔嘉,沉吟片刻,再望向一直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的德郡王,和声道:“四叔,您有什么看法?”
德郡王慢悠悠地饮了口茶,方才开口道:“谢朗是不是清白的,臣不便断言。但他是曾经立过战功的大将军,若要明正典刑,总得卷宗不留任何疑点才是。”
“嗯,四叔言之有理。”景安帝微微点头,道:“只是三司会审,谢朗也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他的清白啊。”
德郡王瞥了薛蘅一眼,道:“老太君的建议也有道理。既然三司会审已审不出什么来,不如另行委派不牵涉朝廷政局的中立之人来查案,比如——薛阁主。”
薛蘅忙踏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微臣愿意彻查神锐军哗变、铁御史被害一案,绝不让真凶逍遥法外!”
弘王连忙道:“不可!谢峻乃天清阁弟子,薛阁主也未必不偏私……”
德郡王忽然清了清嗓子。景安帝犹豫片刻,缓缓道:“将老太君送回谢府,薛先生留下。其余人等,统统退下。”
德郡王亲自上前扶起太奶奶,和颜悦色道:“老太君,先回吧,陛下自有圣断。”
太奶奶还欲开口,薛蘅上前扶住她,在她手臂上重重地按了一下。太奶奶看着她沉静的面容,张了张嘴,终什么也没有说,在德郡王的搀扶下,出了殿门。
弘王盯了薛蘅一眼,万分不甘地退出大殿。柔嘉则满面央求之色,薛蘅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她这才低声抽泣着离去。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薛蘅忙低下头,退后几步。屏风后走出来的妃子在她身前顿了一下脚步,冷哼一声,领着内侍和宫女们出了殿门。
那宫裙如流云般拂动,裙边上绣着三只朱红色的凤凰。
朱红色、三只凤凰。一切都昭示着,她就是弘王的生母——俞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