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铭京城一条并不算繁华的小街上,坐落着一间终日挂着白色灯笼的府邸。白天倒与别家一般无二,只是每当夜幕降临时,朱红色大门两旁的灯笼便会燃起幽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打更人偶尔还会遇见几道黑影在府邸四周飞掠而过,惊起鸦声阵阵。是以向来无人敢路经此地,现连打更人见了这烛光也绕道而行。
然,这诡异的府邸却也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热点。
“听说那里有鬼。”
“哪来的那么多鬼神之说。”
“你可见过那儿有人出入?”
“未曾见过,兴许只是一座荒废了的庭院罢了。”
“那,灯笼又怎会自动燃起?”
“这我如何知晓?要不,咱去看看?”
“别,很邪门的。”
无影苑前,忽的现出两道纤长的人影,一白一紫,翼然就是方才立于皇宫屋瓦之上的慕倾席与暮汐二人。白烛散发出的淡淡银霜倾泻在慕倾席那清丽的脸庞上,愈发显得此人遗世独立。淡漠的双眸,微抿的红唇,恍若远山的黛眉,精致凝白的琼鼻,仿佛是世上最完美的人儿。柔滑的墨发在风中肆意飘扬,与身上的白衣相衬,令人一望便难以忘怀。
春夜里还有些凉意,一阵细风拂来,吹得竹叶沙沙,还夹杂着些稀稀索索的细碎声响。慕倾席紧了紧外衫,眉尖稍挑,眼神突兀变得晦暗不明。“小姐……”暮汐皱起了秀眉,轻唤出声。那脚步声愈来愈近了。
“去吧。”声音清清淡淡的似从远方传来,慕倾席脚步轻抬,看似胡乱地敲了几下斑驳的朱门。
“是。”暮汐戴上青铜色的半面面具,身形一闪,朝来者的方向而去。
似是察觉到有危险,漆黑的夜色中,一个朱衫罗裙的女子惊慌失措地从墙拐处跑了出来,凌乱地抬头一望,映入眼帘的便是慕倾席那倾世之颜。愣住,心中满是讶异与不可置信,直至慕倾席的容貌被银白面具所饰,也未曾反应过来。幽幽的烛光洒在女子那瞪大的双眸中,惨白如鱼腹、脆弱似璃珠。
暮汐无奈一笑,她家小姐这张脸可真是祸国殃民,连女子也不放过。
一个手刃直至颈脖处,暮汐将该女子放置于一处隐密的草丛后,便飞身来到慕倾席身旁,低声道:“小姐,是大公主……”
慕倾席嘴角微勾,眸中浮起些许沁凉的寒意,笑道:“大公主真是好兴致。”
此时,无影苑的大门缓缓地开了,走出一名瘦高男子,长身玉立,约莫八尺有余。此人手执一把玉骨温扇翩然摇动,身着一袭玄色衣袍,其上绣着的墨兰暗纹隐隐流光。墨色长发随意于脑后冠起,青铜色的半面面具泛着冷光,与他唇边荡漾的那抹弯弧极其不符。
“右使,你怎会在这?”看着眼前那抹邪笑,暮汐不禁想起自己无意中窥见的容颜,那生得可是比女子还要柔美三分啊。
“小凌子在阁内歇下了,我便来这里候旨。”右使的眼珠子动了动,收起放荡不羁的笑容,看了眼慕倾席,声线突然变得低沉无比:“贵客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轻应了一声,慕倾席便要往花厅走去,却在经过右使时被他长臂一伸拦住了去路。不悦地皱眉,抬头望向比自己高出一头有余的男子,却见他难得的一脸严肃:“看他的身形气势,我想我大概能够猜出他的身份。阁主,我虽不知你与他有何关系,亦不知你一介女子创建这无双阁到底有何意图,但作为下属,我劝阁主一句,一进宫门深似海,凌儿他还需要你这个姐姐。”
微眯起眼眸,望进他深邃的双眼,慕倾席按下面前的手臂,终是越过他走向了花厅。
跟随在后的暮汐倒是停下了脚步,看着这长得如花似玉的男子,不禁娇笑出声:“小姐不过豆蔻年华而已。”
“即便只有十三岁,也……”右使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嘴里不断地喃喃着,忽的大笑一声:“原是我的过错。”他弯腰拱手,心中不觉舒了口气:“属下愿阁主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慕倾席嘴角勾起一弧冷笑,自嘲道:“我心中所想永远都不会成真了。”
步入花厅,随手关上门,慕倾席便把面具给卸了下来。正想走进里间,耳边却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席儿,你回来了……”
临窗处,一名中年男子轻声呼唤,身旁随意放置的金黄色面具熠熠生辉。
慕倾席心头一颤,喉咙处似被堵住一般,令她的呼吸不禁急促了几分。可她终究是冷静之人,稍稍一稳,眼眸中不该出现的神色很快散去。淡漠开口:“来多久了?”
她直径走到桌前坐下,望向窗前那个九五之尊。
慕宸今日并未穿着龙袍,而是身着一件靛蓝素衣,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更衬得身姿挺拔。俊美的脸上此刻不带一丝皇帝的威严,而是露出儒雅的笑容,恍若一位翩翩公子,让人不自觉地忽略他的年龄。
“席儿你,非要如此对我吗?”慕宸嘴角的笑容不禁变得苦涩。想他一代帝皇,少年时便心怀凌云壮志,在浮沉乱世中金戈铁马、征战沙场,才有了如今的一方安乐。可是,即便身为帝皇,却还是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他无愧于黎民百姓,无愧于江山社稷,却唯独对那三人,永远心怀内疚。
慕倾席伸手提起青花白瓷壶,悠然倒了两杯茶水,微垂眼帘,拨开茶泡沫子,缓缓说道:“我的态度,由你来决定。”
“是我的错。”不是“朕”,而是“我”。他是铭国国君,是铭国百姓所敬佩爱戴之人,何曾如此低声下气过。可在她面前,他只是一个卑微的、不配为父的男人。
“你无需道歉,我知道你有苦衷。”只是她心里的那根刺,她触碰不得,否则,必然是鲜血淋漓的下场。
慕宸心中微微一叹,伸出手来想如从前那般轻抚她的秀发,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垂下。启步在慕倾席的对面坐下,心不在焉地尝了一口清茶,两人相对无言。
夜色更深了,沉郁恣意地弥漫着整个世界,偶有鸦声阵阵。
酝酿了许久,慕宸终是鼓起勇气开口:“凌儿,他还好吗?”
慕倾席静默了会儿,淡淡启唇:“他很好。”一顿,抬头望向对面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她的眼眸流露出一股坚定,“凌儿和娘亲一样,不适合皇宫。”
提起那个温婉如水的女子,两人心中均是一痛,但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令他死心。
慕宸的目光变得黯淡,紧握茶杯的修长大手骨节发白,清越的声音中带着些许轻颤:“你也不适合皇宫……”
“可你是皇上。”话语忽被打断,抬眸间,看见女儿的无奈,紧绷的心弦似乎被狠狠震断了,锥心的痛,瞬间弥漫开来。
是的,他是皇上,注定要孤独一生。在宫中,他虽有心庇护,却无法顾及一切。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如同嗜血的恶魔,在暗处默默地盯着你,只须一个契机,便可以将你消抹得只剩森森白骨。他羡慕那些平凡朴实的普通人家,不用为经纶世务所扰,过着男耕女织的日子,与一家老小吃顿团圆饭,多么快活惬意。曾几何时,他与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许下三生誓言,约定携手到老不离不弃。她说:“等我们老了,就找一个远离红尘世俗的所在,你我锄田织衣,了却残生。”他的嘴角微微勾起,是那溢开了的浓浓情意:“好,到时咱们要生好多好多孩子,让他们养老送终。”“谁要与你生孩子。”她嗔怪道,可眼底却是化不开的期盼与欣喜。只是,这一切的一切,现在的他只能当成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她那娇俏温柔的模样也只能铭刻在他的心中,无法触及。
“嘶嘶——”这突然的声音打破了二人间的沉默,只见一条通体雪白的巨蟒从窗口幽幽地爬了进来,吐露着血红的信子,慢慢地盘旋而起,摇晃着脑袋,似在讨主人欢心。
看着雪蟒这讨喜的动作,慕宸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故作平常,笑得如沐春风。他看了看雪蟒,又看了看慕倾席,啧叹道:“席儿啊,这小白与你小时候一样可爱。”
慕倾席郁闷了,哪有人把自己女儿比作蟒蛇的。
“好了,爹也要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慕宸暗自咽下心中的苦涩,恋恋不舍地多看了慕倾席一眼,长叹一声:“席儿,你现在……”他最终还是没有问下去,转过身子,别上面具,走出了花厅。
如今,只要能再看看她,心中足矣。
慕倾席揉了揉太阳穴,头疼得厉害。但如无瑕白玉的脸颊还是染上了一丝笑意:“小白,过来。”
那雪蟒似有灵性,乖乖地扭动身躯爬了过来,直起上半部身子,与梨木圆桌高度相差无几,嘶嘶地吐着信子,幽绿的眸子如一汪清水,纯净得令人心宁神怡。
慕倾席轻轻抚摸着它的头,它似乎挺享受地往慕倾席的手心蹭了蹭,带着微微的凉意。
忽的,慕倾席拧起了眉头,轻嗅了嗅,小白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与以往略有不同,她的眼眸中透出几分欣喜:“小白,你吃了天山雪莲?”
小白努力地点了点头,将尾巴竖起来憨态可掬地摇了摇,勾住的赫然就是言夙影的药袋。
慕倾席接过药袋,疑惑的目光在掠过药袋的暗纹时,心头猛然一颤。这是逸王府的标志。